原标题：“吉星”是个倒霉鬼|勇闯法兰西（4）——李迪04“吉星”是个倒霉鬼一只“萤火虫”在无边黑暗里踽踽独行。它的翅膀那样单薄，风却孔武有力，把它吹得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还闪闪烁烁，一忽儿又仿佛断线的珠子般没了影踪。这只“萤火虫”是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的电筒。当微渺的亮光融进一顶毡房漫溢的暖流，时针已指向23时27分。罗维孝把车往毡房前一支，伸手挑起门帘。一大片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带有金属质感的色调泼过来一个女人的尖叫。显然，正在打扫卫生的女人因为他的出现，因为他的满面尘土与奇装异服受了惊吓。罗维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话也不知该怎么去说。踌躇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两个男人，站在女人身后，对着他警惕地好一番打量。罗维孝内心反倒安定下来：我……我……想起“洋螺丝”的话，他拿手替过自己的嘴巴，指指正前方木桌上的一只空碗，再指指自己比碗还空的肚子。腆着肚子的男人看来是明白了他说的意思，拿下巴朝方桌上杵两下，示意他进毡房里来。沙漠里遇见一眼泉，罗维孝的激动从喉口里一股脑儿涌出：谢谢，谢谢啊！原来是自己人，那个男人拿手在大腿上一拍，用浓浓新疆口音说，看你又比又划，还当你是老外！我也没想到是“内伙子”（自己人）呀！谈话间知道，老板几年前从新疆塔城来这儿开饭馆。店里员工多是亲戚朋友，因为过节，口岸关闭，除了两口子和一个厨师，其余都回国探亲去了。这么说，高高瘦瘦的小伙就是厨师了。罗维孝冲女主人点头致歉，又向着瘦高个不好意思地拍拍肚子，滑稽的表情，引得屋里人一个个都笑出了声。瘦高个打声招呼去了厨房，老板则让罗维孝别把自行车孤零零扔在外面。待罗维孝把车推进来，看看自行车龙头上的大熊猫，再看看鼓鼓囊囊的行包，老板娘蒙了圈。她对罗维孝说：跑这么远来“遛猫”，太夸张了吧。哈萨克斯坦只有1700多万人，国土面积却在全世界排名第九，经常几十公里不见人烟。车子要是在半道上抛了锚，那可是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她的话头却挑起了罗维孝的得意：哈萨克斯坦只是借道，我的自行车，要骑到法国去！不光老板娘，连五大三粗的老板也被这话吓了一大跳：看你刚才的样子，估计连“英格里席”都不会。一出国门，可不就成了哑巴？罗维孝这才如梦初醒般拿右手食指在太阳穴上戳了一下：咋就忘了呢！我虽然没有“英国女婿”，但有个“英国女儿”。话音落处，他从行包里取出个类似录音笔的东西，在手里晃晃说，我这“女儿”见识广，会的语言多着呢。会意了他的幽默，好奇心就从老板和老板娘身体里长了出来：你闺女的声音，让我们也听一听。快译通是从网上买的，临出发才到货，说明书才看了三行，就被一堆事情挤到了边上。临时抱佛脚，才发现佛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抱得稳的。比这更糟心的是，行包翻了三遍，也没看到说明书的影子。罗维孝鼓捣半天，硬话软话说了一堆，“女儿”还是三缄其口。瘦高个这时候端过来几样吃食，有烤羊肉，有蔬菜，还有一碗马奶子，算是给了罗维孝短暂的安慰。可一番狼吞虎咽后，罗维孝的目光又斜倚在了“女儿”身上，愁肠百结的样子。男主人善解人意，安慰他说：不是还有手语吗？这门语言，聋子也能听清！老板娘却生起一个女人的担心：你在外边，家里人的心都在半空悬着。有什么情况，最好及时给家里通报一下。这个提醒不光及时，而且十分及时。罗维孝拿出手机，一番忙乱后傻了眼：明明开通了国际漫游，这家伙却成了哑巴，同快译通合起伙来怄人！见罗维孝急得团团转，瘦高个把手机接过去，拨弄一通后说，手机没毛病，打不通，是因为这里没有国内网络信号。这话不啻在热锅下又加了一把柴薪。罗维孝紧张得手足无措：手机没信号，我不就失联了吗？瘦高个浅浅一笑：我手上有一张多余的本地卡，你拿去用吧！茫茫海面上漂来的一截木头虽然不能带来足够的安全感，茫然无措的手到底是有了抓拿。踏出国门的第一个夜晚有了容身之处，但他扑通扑通的心，却和毡房外呼啦呼啦的风一样，到天明也没有入眠。将就住上一晚。任何一个枝头，都可以栖息梦想。哈萨克斯坦（作者提供）大约四五个小时过去了，自从离开毡房，除了偶尔有散落的民居，除了满眼风吹草低，罗维孝没看见一个活物，包括牛羊。体力已被坑坑洼洼的路面啃去一多半，残余部分面对“低血糖”的攻击也很快溃不成军。罗维孝快要撑不住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前轮“扑哧”一声，比他先趴了窝。知道呼天唤地都是白费力气，罗维孝把体力里的残兵败将收拢起来。钢锉刚在胎面上喊起杀声，一辆轿车“嘎”地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罗维孝心中不由七上八下，正思量着应对之策，早有四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车上跳下来，蝎蝎螯螯往这边走，嘴里还嘀嘀咕咕。联想起霍尔果斯口岸边防警官说起过隔壁治安不好，一股热血轰一声就把罗维孝从地上顶了起来。要说那时候大脑里还真不缺氧，转念之间，应对之策已在罗维孝心间生成：三十六计走为上。就连逃跑路线他也规划好了，只要离开公路，他们的汽车就成了三寸金莲。那几个人却似乎并没有要干坏事的意思。他们先是围着自行车转了一圈，接着目光就在大熊猫圆圆的脸盘上亲了又亲，再接着，齐齐对罗维孝竖起拇指：CHINA！PANDA！PANDA！CHINA！虽说英语到底有多少个字母在罗维孝看来是一笔糊涂账，但“掐哪儿”“潘得儿”，同“三口油”“估倒拜”一样，恰恰在他的掌握之中。难得的共同语言不仅让罗维孝心情得以平复，还让他在山穷水尽之处，看到援军清晰的队形。又到了用身体说话的时候，罗维孝取下车架上的水杯，仰头做牛饮状，又将杯盖拧开，杯口向下，倒出满满一瓶干渴。对方眼神比快译通管用多了，其中一个穿运动鞋的小伙，很快从车上取来一瓶汽水。同样的办法，他又得到三张大饼。REC△哈萨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图阿拉木图是进入哈萨克斯坦的第一座城市，草原上那一套吃不开了，罗维孝被一泡尿憋得快要发疯。哪里有需求就指哪儿，不被人打成自行车龙头上的物种才怪，可水火不留情，没有泄洪道，满湖活水保不住会冲毁大堤。眼看就要决堤了，罗维孝看见一家小饭馆门口贴着一幅广告画，一个小屁孩端着自己身上的茶壶嘴儿，茶壶嘴儿正高山流水，滋滋冒着热气。罗维孝拉过饭店一名伙计，指指画面上的茶壶嘴儿，再朝胸口指指自己，做火急火燎状。其实那样子不是做得出来的，伙计只看了一眼便已心中有数，这才没有让洪水泛滥成灾。找旅馆，又是一道难题。双手合十放在耳边，将头一歪，这样的手语并非人人都懂。偶尔有人猜出个大概，询价砍价，成了更宽更深的沟壑。罗维孝怏怏地在街上走着，满眼都是天线，却没有一根能和自己接通。深藏在人群里的孤独随着人流汹涌，不断冲刷着他的隐忍，他想他快要疯了。也许疯了才好，至少不会看见，世界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罗维孝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就在嘴角往下回落的过程中，他看见另一个倒霉的人。那个倒霉鬼正蹲在地上和自行车较劲，看得出来，没占着上风，他正着急上火。这地方见着辆自行车比撞见个鬼还难，完全是出于对自行车本能的亲近，罗维孝挨着那人蹲了下来。内行看门道，罗维孝一眼看出，眼前这辆山地自行车变速器乱挡，导致链条脱落，没有脱落的部分像被卡住了喉咙不能动弹。排除这样的故障，对罗维孝来说，简直不在话下。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他撸起袖子，三下五除二，自行车轮胎重新转成了风车。一朵笑容浮上来，那人投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罗维孝放下袖子，冲他点点头，把问好和告别之意打包送去。那人却不干了，一把将他拉住，好一阵叽里呱啦。见罗维孝没有反应，那人摸出手机，拨通后，又是一阵叽里呱啦。罗维孝正云里雾里地不知如何是好，那人把手机递了过来。正犹豫接还是不接，手机却不由分说贴在了他的脸上。刚怯怯疑疑“喂”了一声，他的嘴巴就合不上了。电话里，一个声音说，我的朋友，就是您帮他修车的那位，是个律师。朋友说您帮他修了车，他还说看样子您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电话里又说，我叫胡尔曼·谢力克，新疆人，在中铁中亚办事处工作。我的工作地点就在阿拉木图，您别走开，我马上开车过来。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人居然又激起了上帝的恻隐之心，幸福来得有些突然。不一会儿就有一辆黑色越野车开过来，一个四十上下、留着寸头、穿条纹衬衫的男子打开车门，径直走到罗维孝面前，向他伸出右手：您好，我是胡尔曼·谢力克。胡尔曼·谢力克全程担当“遥控翻译”哈萨克斯坦（作者提供）罗维孝激动得很是有些语无伦次：起先不好，现在好了！对了那个，我叫罗维孝，我想找一间旅馆，但他们听不懂我说的话……完全拿对方当了救命稻草，罗维孝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嘴上说个不停，手上也摇个不停，就像一停下来稻草就会被漩涡卷走。胡尔曼·谢力克的斯文同鼻梁上的眼镜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让罗维孝跟在他的车后，接着就和朋友把车开到一家门脸气派的宾馆。罗维孝却支支吾吾不肯进去，不得已，才难为情地说：有没有价格跟您一样温柔的旅馆。胡尔曼·谢力克两排整齐的牙齿被他的话逗了出来，他和律师朋友一番商量后，示意罗维孝继续跟在身后。接下来这家旅馆很合罗维孝的意，房间只要1000坚戈，约合40元人民币。刚刚安顿好，律师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胡尔曼·谢力克却没有和他一起走，他对罗维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晚我做东，给您接个风。罗维孝怔了一下：该帮的忙也帮了，让您出力又出钱，咋好意思？胡尔曼·谢力克说：您出国也有好几天了，就不怕把嘴闭酸？肉烂烂在锅里头，走吧走吧。这一说罗维孝也就不客气了。两个人边走边聊，很快来到一家充满哈萨克风情的饭店。点完餐，胡尔曼·谢力克问：罗大哥，这一趟走下来，要花不少钱吧？有这笔钱，飞来飞去玩两趟都绰绰有余，干吗非要当这苦行僧呢？罗维孝说想听真话假话？假话，就别说了吧。这年头，真话才没人信。我信。真信？真信。那好，我摆几句老实龙门阵。就拿老弟来说，至少精通两国语言。这身本事，在哪里找不到饭吃？不还是出国了吗？为啥？为个活法！对不？为个活法！活法对了，吃苦也是甜的；活法不对，睡在金山银山上，该失眠照样失眠。见胡尔曼·谢力克听得认真，罗维孝说得就更带劲了：我这一趟看起来三万里，实际上就是四件事——走一走祖先的路，晒一晒熊猫的家谱，亮一亮中国人的肌肉，圆一圆心里的梦。您也别笑我吃白菜的命，操中南海的心。想当年八国联军到中国，那是枉披一张人皮，把坏事做尽做绝。今天的中国，再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未必知道。即使知道，也未必承认。所以我要来走这一趟，我要让西方重新认识东方，我要用中国人的一把老骨，在那边敲出点动静。酒过三巡，胡尔曼·谢力克的心思又折返回来：您这一路，免不了紧赶慢赶。不过，不管怎么个赶法，到了晚上，千万别走夜路。在哈萨克斯坦，狼家婆可不是传说。罗维孝冲他笑笑，我给家里写过保证书，安全第一，不走夜路。所以，狼，不怕。略作停顿，他又说，要说怕的也有，不识路，而且成了哑巴。又是一个没想到。胡尔曼·谢力克爽快地应道，明天早上，我开车带您出城。出了城，顺着M36号公路走，不到天黑，您应该就能到科帕。另外，我给您写个纸条，一路上也可以让它帮着问路。罗维孝正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胡尔曼·谢力克又说，我的手机会24小时为您值班，只要在哈萨克斯坦境内，有什么情况，您随时打值班电话。REC△莫愁前路无知己（作者提供）平时不怎么喝酒的罗维孝差不多是创下了个人饮酒史上的最高纪录，直接后果是第二天早上和胡尔曼·谢力克见面时，他想打个招呼，却先打出个酒嗝。他请胡尔曼·谢力克带他去邮局盖下出国后的第一枚邮戳，然后，就跟在小兄弟的汽车后面向着M36号公路进发。自行车少汽车两个轮子，汽车在市区又慢不下来，一个弯道，把自行车和汽车分别撇到一边。无巧不成书，罗维孝正着急呢，车胎爆了。大街上当然不能补胎，他只有先把自行车推到街边，这才从行包里翻出本子，找到胡尔曼·谢力克的电话。罗维孝的声音是沿着另一个刚刚从对方手机里退出的电话路线传过去的，因此胡尔曼·谢力克也是这时才知道他掉了队。由于老罗说不清所在位置，胡尔曼·谢力克一时也就没法找到他。胡尔曼·谢力克本来也没嫌麻烦，可偏偏有一个麻烦找了过来，他的领导说，有个十万火急的事，他必须现在赶过去。就这样，两个人来不及道别就分了手。只有靠胡尔曼·谢力克头天写好的纸条领路了，连猜带估摸，在模棱两可之间，罗维孝好歹是出了市区，上得一条公路。哈萨克斯坦的公路还算宽敞，但路况根本无法和国内同日而语。自行车像一只蜗牛在老树上顽强蠕动，皲裂的树皮无时无刻不在消解着它的努力。不知将在何处落下的夜幕和隐伏在夜幕里的传说，不仅让罗维孝对阿拉木图醇美的乡下风光无心流连，就连吃口干粮喝口水的工夫，他也是能省就省。天还是黑了下来，一点，一点，又一点，直至龙头上的电筒，成为唯一的光源。罗维孝快要出不来气了，因为累，更因为紧张。他感到浑身肌肉都在收缩，要缩成一粒黄豆才稳当似的。心也摇晃得厉害，仿若只要有一个大的颠簸就会从胸口滚落出来。如果到不了科帕，或者哪怕任何一个村庄，这个夜晚，他将只剩下可怕。意志力推着罗维孝一点点往前走，此刻，他已经不是在赶路，他在逃生。罗维孝的双眼终是花了。他揉了一下，又好像没花。没错，真的没错。前面亮着的是灯光，是生命举起的火把。这下有救了，罗维孝真想大声欢呼。可声音还没起跳，就被鬼魅的阴影摁住头颅。——越来越近的，快速奔跑的阴影。两个黑影。说如临大敌一点也不为过——别说两匹狼，就算只有一匹，对他来说也是凶多吉少。罗维孝将自行车顺手推倒在地，就把拳头捏成两块石头，马步一蹲，做出破釜沉舟的架势。已经说不上殊死一搏，也根本不敢指望看在自己赤手空拳的份上，敌人会心下一软，就连虚张声势也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这一连串的反应，仅仅是条件反射而已。两个黑影居然慢了下来，然后“汪汪”低吠，不甘心地在不远处停下。与此同步，一阵呵斥由远而近，伴随着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原来是两条狗，罗维孝长长吐出一口气。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大踏步走过来，围在他身边的夜幕被一只手电撕开一个口子。罗维孝很快看清，此人穿一件黑色T恤，上面罩一件红色背心。脸是比背心还要深的赭红，脸上每一个器官好像都长着一张嘴，微笑着表达友好。也是这张脸，在终于将眼前的人看了个分明后，诧异就像一道闪电亮晃晃地从眉心掠过。语言不通是一张更难清除的阴影。那个人对着罗维孝说的话就像一部天书，而罗维孝比划半天，人家却也是一“字”不识。罗维孝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对一张床的渴望，远比从肚腹处升起的欲望来得凶猛——他想要的何止是一张床，他要的是抵抗夜幕的城堡。情急之下，罗维孝想起胡尔曼·谢力克。他说过有事找他，也说过会24小时开机。可掏出手机，罗维孝又有些迟疑。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他真的没关机吗？就算开着，人也早睡熟了吧？就算把他叫醒，隔天隔地的，会不会也是鞭长莫及？www.zgzjzzs.com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