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传统精神回归的先锋|冰逸：不贪冰逸BINGYI艺术家，电影导演，诗人。耶鲁大学艺术学博士。曾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视觉研究系，主持博物馆学和策展学研究。创办醴斯学院，那里小世界和冰逸创意等机构。◎『冰逸在艺术创作上，以巨幅水墨和细密绘画闻名于世。她对几千平米巨幅水墨和极致精微的绘画语言都有着超常的控制力，并以当代性的语言重新阐释了中国传统山水的核心精神。除了绘画、艺术批评和博物馆的创意和建设，冰逸还涉及更广泛的创作领域：她的电影与文学的创作，以及诗歌写作、杂文等，都自成一体；其风格激越尖锐，长于把思想、文体、创意和抒情相融合，是一位少见的极为当代又极为传统的艺术家。』冰逸不可能的仙山-光之洞天（局部）2018冰逸：不贪采访人_于丽娜库艺术=库：我感觉您非常自由洒脱，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您没有烟火气，跟世俗生活是隔着的，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还是错？冰逸=冰：不食人间烟火是假象，我喜欢美好的日常经验。但我画画时会忽略作为一个人的具体需要，而进入一种忘我的专注力，一坐十几个小时。库：艺术与人的境界息息相关，您的画面有一种超脱、放下、流淌的感觉，这让我想起您说的——我的世界一定是要在大山大河里边，我注定没法是笼中鸟……我必须是一条河流，人最优美的是能够流淌……感觉您的人生是非常顺遂的，如果没有很多痛苦的磨砺，您如何进入这种超脱、放下、流淌的境地？冰：这有关一个人的人格强度，背后有她特殊的原因。我对崇高的兴趣，大过对人间一切的要求。这种希望达到最远目标的指向，在中国这个力求平庸、和谐的环境里，是很难做到的。但任何有力量的东西是能够触动人心，或者忤逆人的敏感度，亦或揭露一些不便讨论的问题。冰逸莲花三生卷33cm×300cm绢本水墨2018库：您提到崇高，是否可以理解为——在您看来，通过艺术抵达一个更为遥远、神圣的世界，比表达本身更为重要？冰：表达有本体、客体之分，但我的思考没有这种分别心。放弃掉“我”，让天在画，意念在画。一旦把“我”放的很轻，就会超越具体的生活，抵达遥远的通达，所以我的画是天在画，白云在画，江河在画，茶在画，飞机在画，重力在画，世界通过我的手在画……库：很多人想要放下，但无法真正做到放下，您是怎么做到的？冰：画画时，大多数人总考虑画面的好坏与否，是否达成目标；但我考虑的是——我跟表达对象是否无痕地融为一体？但艺术是真实的，我作为个体的经验无法被真正地分享与置换。艺术和创造最终是不能教的。冰逸莲花三生卷-莲花未来（局部）库：在这种放下的背后，应该还有一个坚实的理念在支撑您，这是什么？冰：我拒绝一张封闭的画，我对“未完成性”有着极高的迷恋。我喜欢游动、摆动、不可知的过程。如果一幅画从一开始就知道最终的结果，它跟产品没什么两样。最重要的是在绘画过程中的发现。我画《雪图》时，就辗转了几个地点才最终完成它。画山是在峨嵋山发起的。画到律动时又去了蒙顶山，到了五台山刚好有雪，由此想到王维画雪的意境，而作品最后的完成却是在颐和园对着昆明湖水画完的……如此微小的一幅手卷，竟是在这种不确定的过程中完成的。你永远不知道画面终将去哪里。这就是奇特的“未完成性”。你没办法要求它，它就像一个生命，你要跟随它一起生长。你没有能力去约束它，没有痕迹就是我的痕迹。冰逸百妖图-伈妖（局部）46cm×66cm纸本水墨2012-2015库：您按照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创作？冰：我没接受过传统的水墨技术训练。我更像是一个发明者。我发明自己的方式、画法。你的意念怎么去抚摸这世界，你的表现方式就是什么样的。笔法显示了你对世界的认识。画画最难的是表达和承载快感和强度，是在拘谨和细小里获得的“爽”。这需要有巨大的专注力、控制力和热情。我的画面是自然形成的，但深入去看，你会发现里面有严格的笔法要求。绘画是在“有我”和“无我”之间的游走。库：您没经受过传统的水墨技术训练，但我们往往认为水墨需要经过严格的训练，才能达到自由的状态。冰：修功课是必然的，比如修眼界，修呼吸之法、自然之法，亦或修行意念上的认知……人不修炼，不可能达到一种松驰的状态。有了自觉和自律，就敢于在任何时候上笔就画。我原来是一个地产公司的CEO，当时不管开多大的股东会议，都会在会议中狂写和狂画。库：您的艺术面貌特立独行，非常具有原创性。您认为如何更好地保持创造力？冰：创造力在本质上是一种天赋的能力，所以首先我们要考虑如何把它保有下来。我认为第一是不要破坏个体天赋的创造力；第二是要给它营养、训练，让它能够成长；第三是激发它。每个人创造力的天赋不同，你要发现自己真心所爱的事业和自己的特长相匹配，这是第一位。然后还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并发展出自己的方法。另外，还要贴近有智慧的人，在他们身边你会变得松驰，不需要再跟自己打架。你会快速地缩短思考和判断的时间、路程。在有眼界和素养的情况下，一个创作者要为所欲为地勇于实践。其次，激发创造力的方式有若干途径，比如爱、性，和酒精……如果没有强大的刺激，创造力是不能产生自我变异的，一定要产生畸变它才会飞跃。中国人接受的是紧箍式的教育，这种教育是反创造力的。如果不能解放天性，人的思考力和执行力会变得更加笨拙和愚蠢。对于创造力的保持和激发，阅读和写作都很重要。人的创造力的“激发态”和“平常态”是两种不同状态。我们可以把它们称之为“高能态”和“平常态”，就像“着魔”和“非着魔”也是两种不同的状态。我在某个夜晚一小时可以写三百行诗。这种强度就是我们把它称之为“诗歌雨”的写作方法，它会让你体会到诗歌“激发态”和“日常生活态”的强度的巨大落差。冰逸百妖图-胞妖（局部）46cm×66cm纸本水墨2012-2015冰：在中国人对自我的终生教育里，很早就被种植了庞大的共有基因。我们是命运的共同体、精神的共同体以及言说的共同体，但我们迄今没给予独创精神以最高的位置和尊重。我们真正具有独创性的部分往往不被自己的社会接纳，甚至连我们自己也不接纳它。当我们判断不了自己的精神高度时，就没有资格讨论独创性，我们要对自己的文化自信，相信它具有高度质变的可能性。在中国人的文化中，我认为“性情”是最好的东西。一切绘画都是“性情”的抒发。中国人在关键时刻有舍弃生命去奔向远方的伟大精神。我认为这种巨大的牺牲精神是一种独创。我们作为艺术家，也是特权阶级之一。多少人为我们的生活做出了牺牲，所以我们要谨慎地对待自己的精神特权。库：您又如何看待中国传统的精神，它对您的艺术有没有影响？冰：对传统和现代的划分，不是很准确和有效。世界有暂时的精神，也有永恒的精神。前者是潮流，后者就是“信念”和“性情”——你认为什么是最为重要的，就坚定不移地去做出牺牲和努力，这是真正的经典和永恒。它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并注定在任何时代不死。永恒是它唯一的属性。冰逸峨眉飞瀑系列（过程图）纸本水墨2018库：您的创作形式多样，有一些是大地艺术项目，比如2018年春在柳江做的《峨眉飞瀑》等。您在不同的自然景观里，以巨大尺幅或长度的宣纸铺地，以墨和水进行泼洒……这些行为本身及过程，是否比画面的结果更为重要？冰：画面的结果和过程都很重要。我做的不是行为艺术，而是绘画。行为艺术关注的是行为本身的传达和张力。如果我的艺术被认为具有表演性的话，那是因为我天生具备形式主义的时空扭曲场，我会轻松地把人带到我的轨道里。我的绘画是痕迹，不是行为的经验。行为只是我的程序编码，它导致了痕迹。库：您怎么想以大自然为创作媒介？冰：人作为一个生灵，并非世界的重心。人对世界的贡献，可能还远不如树，你看树可以产生食物，还产生煤炭、氧气……而人是耗费地球的资源和氧气的。人总从对地球的贡献性来说是很差的一种动物，没有资格成为万物之灵。库：您谈到“无我”，也是受禅宗的影响吗？冰：我只是借用禅宗的词语。在我的理解中，“无我”是关于“万物”的学说——万物相通、万法归一。在我看来，人和石头没什么两样。在绘画时，你觉得是你在画石头，还是石头在画你呢？我觉得石头也有可能在画我，它通过对我的关照，塑造我对它的理解。在我跟它对话和交往之时，它在暗示我应该怎么画。我重视写生，也重视身在原野的生活。我曾在原野生活好几个月，每天晚上在外面，会遇到狼和其它野生动物，不过独狼并不可怕，它看到人和火就会主动消失。可怕的是遇到成群结队的狼。我喜欢也习惯危险的生活。我是强度控，你会感觉我很小一张画里，也有着很大的强度。我释放一种强度。人们说能感觉到我的气场。把诗歌的“高能态”的日常比例提得很高的话，就进入一种气场。冰逸百妖图-季妖（局部）46cm×66cm纸本水墨2012-2015库：您这一能量的来源是什么？冰：就是不贪。我不消耗任何能量在贪婪上。我不贪达成，不贪与人的交流，不贪任何俗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当你放下抽象和具体的贪念，你的能量都会走向正确的方向，而不被错误地消耗。我从不逆着性子去干事，而是要把一切都简化到顺。所以不贪非常重要，这是做到松驰的真正原因。什么都不想要不等于你要不到。创作者要克制天性中的很多喜好，去放下生命中并不真正重要的东西。库：您说放下，那您现在还有自己的目标和追求吗？冰：人有大利、小利、长利、短利之分，我不会迷失于眼前的诱惑。我不是没有目标，只是有特别远的追求。我最大的热情是渡人，但要帮别人首先要保持自己的干净；你想要打造一个理想国，首先自己得配得上这个理想。我是坚定的乌托邦主义者，并能够接纳乌托邦的失败性。冰逸百妖图-瞳妖（局部）46cm×66cm纸本水墨2012-2015冰：我去年做了一个展览，其中有一个项目叫“莲朝”，这是我自己杜撰的一个朝代。很多人都说你是不是想当“莲朝”的女王？我说你错了，我只是想当一个史官，但不论如何，我要承认“莲朝”是我创造出来的理想国。这里的战争靠诗歌来比拼，河流只有香气……这里的一切都是纯粹的，是我自己的宇宙。库：您说过，中国男性所受的教育是特权教育，但与之一体的是无能为力的教育，在给予特权的同时就要剥夺你的自由，这才符合逻辑。这种个人突围的可能性在哪里？冰：还是不贪。我不要特权，但也决不无能为力。做到这一点，我们要走很远的路，但这是唯一能获得自由的路。只要贪图有效性，贪图快车道，你就会失去自由，就会被制度绑架，被生活绑架，被虚伪的爱情绑架……只要贪，你就无法松驰。贪也分为正反两面：如果贪机会，你就会因机会不够多而痛苦；如果不够贪，你就会故作洒脱而仇恨特权。机会不多的人在挖空心思寻找机会，但他意识不到那个机会可能没什么价值；但机会太多的人可能进入虚无主义，他把持不了那个机会。前者总觉得后者一定很幸福，但前者体会不到后者生活的重压，等他有一天变成后者，就会发觉原来拥有特权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个人突围与平衡点就在于：我只要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它都可以不要。虽然有时我们很难认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但当你放弃贪念时，它就出来了。人生的大圆满和大成就就是抱定自己，严格固守真实所在。在绘画中，如果你一门心思只想把画画好，这就有了贪婪心和企图心，就会用力过猛，画不好画。库：在创作中，您也花费了很多心力，您真的能做到不在乎？做到能把好坏放下？冰：我当然有自己的标准，绝对不会进入审美的虚无主义。我在乎的不是画面的好坏，而是境界的高低。高就是没有企图心，做到浑然天成。我关注的是审美的特质，我会关注塑造笔性的强度，让它越来越特殊、深入、意味深长。冰逸百妖图-树妖（局部）46cm×66cm纸本水墨2012-2015库：您也曾说过，“爱”对您的创作来说，也很重要。冰：不要把“爱”简单理解为男欢女爱。我们不能将自己的期望全部寄托在某个他人身上，而应该把“爱”理解为一种体验。我是爱才如命的，我喜欢有才华的人，他们可能有自己独特的感觉力，或面对突发性事件能够即兴地解决问题，亦或有坚持力……“爱”不是具体为一个人，而是被他人的爱恋和欣赏簇拥的美好感受。在我看来，男欢女爱是比较危险的，这是一种占有意识。我曾说过，我只要孩子，不要婚姻。真正的爱是不需要婚姻来保障的。而制度化、裹胁化的情感是没有价值的，它的背后是相互绑架。我们不能做一个情感悲观主义者，也不能做一个专制的独占主义者。我相信自然而然地跟随与喜欢。不贪，在这点上也有巨大意义——我们并不因别人多爱我们一分而更有价值。当你了解了爱情的局限，反而可以更轻松地去爱一个人、一群人或你喜欢的任何东西。中国人非常缺爱，那是因为我们没自由，而爱，才是真正的自由。很多人爱上的可能是自己的缺失，认为被爱就是被陪伴的感觉。这种认识是有风险的，你此时觉得舒适，但彼时就会感到不自由，这种情况会让情感的流动性变差，让审美缺失。情感是巨大的审美源泉，没有审美境界的情感毫无意义。很多人不能分开，并不是因为深爱，而是因为长期的生活伴侣互相牵扯无法分开。这样的所谓结合是因为对令人厌倦的生活没有勇气抛弃。冰逸百妖图-影妖（局部）46cm×66cm纸本水墨2012-2015库：在您看来，什么样的生活是最好的状态？冰：我曾经读过七个专业，不是因为我爱这七个专业，而是因为我可以选读任何专业，我对这些专业并没太大兴趣。我之所以选择做艺术，放弃在美国做博士的精英生活，选择在北京的胡同里隐居，是因为我清晰地知道，我想要的不是普遍社会认可的成功学道路，而是我内心认可的道路。人最终要找一个自己感觉最舒适的地方待着。在这个舒适的情况下修行，如果有人对此反对，而让你变得很拧巴，那这个人绝对是一个骗子。比如“辟谷”可能会让很多人不舒适，但也会有人非常享受这一过程，这就是一种适合与自洽。人最好的状态是能活的自洽，这需要很多平衡点。当你能够活得自洽，就会进入一种舒展的审美生活，它可能比单纯地创造更重要和更有意味。百妖图展览现场《传统精神回归的先锋》THEPIONEEROFTHERETURNOFTRADITIONALSPIRIT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