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维空间的生物就是鬼鬼金:宇宙纵火犯|锐小说

作者简介 鬼 金 1974 年冬月出生; 2008 年开始小说写作;小说在《花城》《十月》《作品》《青年作家》《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大家》《天涯》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 ;作品曾获第
原标题:鬼金:宇宙纵火犯|锐小说作者简介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2008年开始小说写作;小说在《花城》《十月》《作品》《青年作家》《上海文学》《小说界》《山花》《大家》《天涯》等杂志发表,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作品曾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宇宙纵火犯文/鬼金每一种疾病都可以被称之为心理疾病。——诺瓦利斯犯胃病已经第三天,吃药两天,第一天以为疼一阵就会过去,可是,疼没过去,也没去医院。对于医院,他总是恐怖的,还有医院的气味。这当然不是第一次胃病,是第几次,他数不过来了。胃病是一个操蛋的病。因为什么得上的,他也不知道,就像他在荒野里时常迷路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迷路。只要胃不出血,他坚决不去医院。昨夜,他在写一篇小说,进展得很慢。辞职后,他时常陷入焦虑之中。胃闹腾一宿,不停地吐酸水,像鸭子穿稀似的。早上,他才洗洗睡(多年来的工厂倒班生活已经把他的身体消耗得差不多了,侵入太多黑暗在身体里),被黑夜消耗得筋疲力尽,还有胃也在消耗他。他迷迷糊糊睡着了,竟然梦见寺庙、梦见杀戮、梦见河流、梦见山峰、梦见性爱……这些与他的日常生活毫无联系的事情。那个和他做爱的女人,面孔是模糊的,不像是一个真实的女人,而是那种人偶,是的,人偶。人偶的梦可能与他之前网上看到的“共享女友”有关吧。网上说,那种“共享女友”出租,每天二百九十八元,统计数字说,生意火爆。男人租,也有女人租。但他像对待正常女人一样……也许有一天,这个世界真的会被智能机器人统治和支配。已经有机器人开始写诗,还出版了诗集,说不定哪一天机器人开始写小说,那他岂不没饭吃喽。但他相信情感,或者说情绪才是文学的基准。文学是现实生活的梦魇。如果机器人也有了人类的情绪,那么可能真的会统治这个地球,那么机器人的文学就是地球的梦魇、地球的末日……这时候,手机响了,梦境中的事情刚进行到一半被突然中断,他是沮丧的。他感觉到那“女人”也是沮丧的,还吭叽一声。他睁开眼睛,那女人自然是不存在的,可身体状态还停留在梦中的亢奋状态。他拿过手机,滑了一下,听到一个声音问,你是宇宙纵火犯吗?他说,靠,什么宇宙纵火犯?我是手淫犯。那声音说,不开玩笑,这里有一个快递,上面写着“宇宙纵火犯”收。电话号码是你的,没错吧?他说,是我。我确实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用过“宇宙纵火犯”这个名字接收快递。他确实用过很多奇怪的名字来接收快递,2666、北方化为乌有、不存在的斑马、撒旦、隔壁老王、雨的帝国、南方高速公路(看这些名字,你们可能也看出来,他是一个文艺男,而且,中年。是啊,更多的时间里他都在做一些无用的事情。写作、街拍,偶尔也涂鸦。)……至于“宇宙纵火犯”他什么时候用过,想不起来了。快递员有些生气地说,那到底你接收不接收啊?他说,放楼下超市吧。快递员生气地撂了电话。他也撂了电话,躺在床上。一个人的双人床是空荡荡的。最近几天,他没在网上买书,会是谁寄来的什么呢?他想了想,也没想出头绪来。胃隐隐作疼,他用手掌挤压着。在地上,还放了一个洗脸盆,是吐酸水用的。胃疼的牵扯,后背也跟着隐隐作疼。胃病使他陷入情绪的绝望深渊。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那被快递员打断的梦已经无法接续,无法。他闭着眼睛仿佛在恢复力气,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没有任何外力就飘浮起来了,悬于半空之中。他的身体像在魔术师的手中……只穿了一个三角短裤。三角短裤包裹着他的枪,还有炸药包(屁股)。他在半空之中横陈着,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他知道只要睁开眼睛,他的身体就会啪叽掉在床上,他就那么闭着眼睛,瞅着那身体还会发生什么……身体悬浮于半空之中,距离天花板有一米左右,距离床也有一米多。他甚至想到,如果那身体落下来,会不会摔疼?那么疼的是谁?是那个身体,还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他。他突然厌恶起那悬浮于半空的身体,但他还不想让它落下来。不想。那与躺在床上的他平行的身体,还有整个屋子,凌乱不堪的屋子,成为一个宇宙。他和那身体的宇宙。他在用意念企图让那身体在半空中旋转,是的,旋转起来,像钟摆那样。但他的意念因为胃疼折腾了一宿,而变得无力。那身体就像被凝固在半空中似的,空气是胶状的,包裹着身体,犹如琥珀。而胃疼再一次起义,随时都要对他的身体来一次攻城,来一次爆炸……但他坚持着,好像一种忠诚,对于那悬浮的身体,他咬着牙,闭着眼睛,他知道只要他一妥协了,那身体就会掉下来……他在心里对胃骂了句,操你妈。那胃好像听见他的谩骂,膨胀起来,在膨胀的过程中,痉挛、抽搐,以示对他谩骂的反抗。疼你妈的,等我受不了了,我他妈的就摘除你个狗日的,别以为你多重要,没有心脏不能活,没有胃部,一样活着。他继续对胃进行威胁恐吓。这么多年,那胃已经不怕他了。它就像上帝一样主宰着他,但不是他的信仰,他的信仰是在路上。“在路上”有很多意味。那天,他把那句“条条大路通罗马”,改成“没有罗马,只有路”。这也仿佛成了他的人生信条。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那平行与他的身体,让他感到了重量,随时都可能坠落下来,他仍在支撑着。魔术师不是别人,而是他。他幻想一块白布蒙上去,咒语般喃喃过后,拉开白布,那身体已成了一具骷髅横陈在他之上,与之平行。骷髅里没有任何脏器,自然也没有胃。他感觉到那骷髅的欣喜,来自骨骼的簌簌碎响,没有任何器官的羁绊。是的,没有。那骷髅开始旋转起来,站立在半空之中,仿佛脚下是一根隐形的钢丝,它在上面行走、舞蹈……那一刻,他整个肉身是滞重的,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这个房间就是他的宇宙,他在上演骷髅之舞,而在骷髅下面的空间里,他躺着,像一具尸体。骷髅在那隐形的钢丝上,是轻盈的,但也战战兢兢,偶尔来一个倾斜坠落的危险动作,令他也跟着紧张,心悬到嗓子眼。空荡荡的,除了风声,他有些羡慕起那骷髅来。让骷髅玩了一会儿,他再次让骷髅躺下来,平行于他,再次蒙上白布……他没有急于揭开白布,他也不知道这次揭开之后,会变成什么……胃里面的疼痛如潮水般慢慢退去,什么时候再来,他不知道,来的时候,总是猝不及防,像一次次的突然袭击。因为疼痛而带来的躁动、烦躁,随着疼痛退去,让他平静下来,处于一种身体的和谐之中。他突然不想揭开那覆盖在骷髅身上的白布……可是他觉得那重量越来越重,如果落下来,砸在自己身上,也是不堪重负的。重力,加速度。肋骨的笼子里那些器官近乎安眠。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最终没有揭开骷髅身上的那块白布。他不希望看到再变成什么。他从窗外引来一道火,是的,火,燃烧着,落在那白布上,腾起火焰……更大的火在半空中与他的身体平行。他已经感觉到了炙热,烘烤着他。那火包裹着骷髅和白布,火焰向上,要烧到了天花板……他恐惧火焰会落下来,但没有,连火星儿都不掉下来。它们就在半空中烧着,他闻到了骨头被烧的味道……白布已经燃烧殆尽,那些火焰在骨骼上蹿跳着,在某个骨骼的角落里独唱,然后是合唱……合唱……烧骨头之歌。他这样在心里面命名。而他就是纵火犯,他命名自己宇宙纵火犯。宇宙纵火犯,宇宙纵火犯,宇宙纵火犯。他在心里面重复着。从他此刻的宇宙延伸到外面偌大的宇宙……空茫的,星星在天上,一具骷髅在半空中缓慢被焚烧……火,半空中的火……而他背部依附在大地上……倾听着大地律动和半空中火焰的呼吸……他和半空的火焰平行……像是两个不交汇的轨道上的星球……而他这个星球病了。疾病来自胃。对于疾病,他没有夸大,没有。火光照亮整个黑暗的宇宙……更大的黑暗躲藏在宇宙后面……那个尽头,人类看不到的角落……在火焰还没有燃烧殆尽的时候,他只觉得体内气体冲着,他放了一个屁,一个响亮的屁。那个屁有推动力似的,差点儿就把他从床上发射出去……他没有因为放了一个屁而睁开眼睛,没有,他要看着那火焰慢慢殆尽……宇宙也沉浸在黑暗之中,是的,黑暗之中……他是那个命定感受黑暗的人。那半空中的火焰最后消失,连一丝灰烬都没有落下来,骨头燃烧起来怎么会没有灰烬呢?但真的,什么都没有。与他平行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空。他躺在那里,沉浸在黑暗的寂静之中,还不想睁开眼睛,他要享受一会儿这最后的寂静和黑暗。那出离的部分,还没有完全回到他的身体里。没有。就那样闭着眼睛,身体也是寂静和黑暗的一部分。他翕动一下鼻子,刚才的那个屁竟然是没有味道的,一丝臭味都没有。他深深地吸着,仿佛要把屋子里的空气都吸入身体里,但仍旧没有分辨出那屁的丝毫,除了那一声响之外,再什么都没有了。他仍旧闭着眼睛,是时候了,该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宇宙。他慢慢睁开眼睛,刚开始还不适应屋子里的光亮,逐渐适应。空荡荡的。屋子。他又躺了一会儿,身体里恢复些力气,下地,把那盆从胃里吐出来的酸水倒进马桶里,冲下去,哗哗的水流声,让他感觉自己也仿佛被冲下去了,有一种失重感,仿佛下水道连接着地狱的入口。他暗自庆幸,他还站在马桶外面,而不是随着水流……他看了眼热水器上的温度显示,34度,冲了个澡,擦干之后,突然,肚子里叽哩咕噜响起来。犯胃病这几天,他都没有正常进食。现在,他饿了,饥肠辘辘。盯着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他瘦了。他联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个工友,那个胃癌的人,颤惧。进入中年,他开始恐惧死亡。他觉得每一天晚上睡觉,如果第二天早上还能醒来的话,那么他就赚了。他没有未来感,没有。所以他的信仰“在路上”。在生之路上。每天的写作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他不知道明天是否还会像今天这样坐在电脑前面,敲打着键盘。在虚构中,他找寻存在的意义,同时也在文字里救赎自己。他的小说是他的自画像。这一切也许只对他个人是有意义的,而对于其他人,更多的是一种无用。是的,无用。他的前妻,还有和他同居五年的女友都这样诅咒过他,你是一个窝囊废,你写作有个屁用。离婚的时候,他净身出户。即使在一座城市里,跟前妻也再无联系。现在是,跟他同居五年的女友再次提出分手……因为写作没给他带来任何的经济效益,他的女友觉得被他利用了,给他当保姆照顾他,他又不能挣钱养家。利用,是一个恶毒的词。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不会在脑子里绕弯子,如果男女之间用到了“利用”这个词,那么这样的关系基本完蛋。怎么就是利用了呢?他们分手之后,他也搞不明白,女友为什么会用到这个词。他不是一个笨人,这么多年,除了写作,他几乎不去想其他事情。如果去想的话,相信他有能力办好其他事情,但他不想,他只想干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一辈子就这一件,那就是写作,在所有人眼里“无用”的事情,但写作这件事情不是喜欢就能干好的,他相信自己有一定的天赋,但他的运气一直不好,写的东西很少发表。他的写作更多专注于个人内心,在文字里探索人性之幽暗。他在文字里审视自己、审判自己,在文字里做一个忏悔者,为自己,也为他身处的这个时代。一个月前,女友柯雨洛说,你这个自私鬼,可以收拾收拾滚蛋了。(那几年,他还在轧钢厂开吊车,除了依赖这份生存的工作,更多的时间里他看书、写作,确实是一个自私鬼,女友说得没错。)是啊,在女友对她无能的各种抱怨和嘲讽中,他也无法再在她的房子里居住下去。当年,他带着自己近万本藏书来到这里,现在,他滚蛋了。是的,滚蛋。女友这么说的。他找了一个三百多块钱的出租屋。(房租很便宜,地点偏僻,楼层不好,七楼,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对门一个喜欢穿着医院那种条纹睡衣的、酒糟鼻子哮喘的老头告诉他的,之前,那个房子里租住的一个年轻人由于抑郁症跳楼了,几年都没租出去。房东之前并没有告诉他。怪不得,他刚来看房子的时候,感觉到这屋子里有一股阴气,让他感到寒冷。那屋子里只剩下一张床,好像还有一股石灰水的味,他问为什么?房东说,消消毒。房东是一个工厂里的大集体工人,多年前就下岗了。他看过房子,没说什么,就订下来了。第三天,他就搬过来。出门倒垃圾的时候,那个对门的老头眼神怪怪地看着他,他冲着老头点了点头,老头的哮喘病随时都可能因为某一口气没喘上来,倒地而亡似的。搬到出租屋后,他在失眠的时候,确实在屋子里企图找寻过那个抑郁症跳楼的年轻人的痕迹,找了很多地方,最后,还是在墙上发现了。他相信那个痕迹是精液形成的,至于精液怎么会到墙上,是男人都明白。那个痕迹形状近乎一把手枪。可以看出来那个年轻人也注意到了,在手枪的枪口位置上写着几个字:“刺杀小说家”。他不明白,年轻人仇恨小说家吗?还是别的原因。那么他住到这里来,他也写作,是否是小说家,他无法自己鉴定。难道这里面有着某种神秘的宿命安排吗?他为了激励自己,把那手枪的痕迹描重,还有那几个字他特意用红色的笔把字体描了一遍。“刺杀小说家”几个字变成了红色的粗体字。他盯着那手枪,还有那几个字,躺在床上,笑自己天真,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来了,他觉得有眼泪从眼角流出来。他没去管它,任它流淌在枕头上。“刺杀小说家”那几个字格外醒目。他心存忌讳,但再想,自己又不是小说家,顶多是一个喜欢虚构的人,一个写字挣稿费的人。小说家,这个帽子,他不想戴。戴也是别人给他戴,他自己不会,但别人给他戴的话,像加冕似的,又是不可能的。在写,就好。他安慰自己……)他安顿好那些书,继续写作。女友柯雨洛的房子很大,一百三十多平方米,还有很多绿色植物,那可以说是一个温馨的空间。但现在,没了,他在这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也没觉得缺失什么。那些书还在,只是堆放着,像几堵墙,它们在,就是他最大的安慰。几堵墙在客厅地面摆放着,看上去像一个迷宫,偶尔,他会在找书的时候,在迷宫里穿行。他幻想这些书不是在出租屋里,而是在荒野之中……每一本书都是一块石头或砖头,它们里面藏着走出迷宫的密码。他在迷宫里走着,也是在熟悉那些书的位置,这样,他需要看哪本的时候,走过去,就可以找到。他为了某本找不到的书而焦躁,会影响他的心情,无法创作。比如,《佛罗伦萨的神女》在第二排书墙的竖着数第七本。再比如,《烟草经纪人》两册,在第六排竖着数第三本。每堵书墙都半米多高。他记得有一次跟女友吵架,女友把他的书从书架上都扔到地上,还恶狠狠地用脚在那些书上践踏着,那一刻,他心疼那些书啊,他真想一脚把女友踹趴在书堆上。他坐在椅子上气得浑身哆嗦着,还是忍住了,没有站起来。对于环境他要求不高,有一个可以放书的地方、睡觉的地方、写作的地方。这段情感生活的终结对他打击还是很大,他认为他爱过,但这一切都被女友否定了。女友最强悍的一句话就是,你只爱你自己。那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话的表情可以想象,近乎野兽吼叫。但他认为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任何经历都是财富。房东已经来电话催房租。他把当年在轧钢厂工作时候,单位用公墓金买下的一块墓地给卖了,可以维持一年的生活。房东来电话后,他查了一下手机银行,那笔钱,还剩一万五千块钱。在这个小城市,还可以维持起码大半年的生活。意外的是,他搬到出租屋后,他的第一本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出版,还有一万多块钱的稿费即将到账。他自己在微信上叫卖签名本,也卖出去三百多。一本杂志留用一个中篇小说,编辑说安排在十月份,没有意外的话,起码也应该有七千块钱的稿费。对于吃饭问题,他并不担心。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胃病再次来侵扰他,买药已经花了二百多块钱,如果出血住院的话……那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从轧钢厂辞职后,他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都不缴纳了。他只能靠自己,至于将来如何面对终老,他没想过,他也不会去想,他的信仰是“在路上”。其实,这段时间他拼命写稿就是想积攒一笔钱,去莽川,去看看鸽子河。他是辽宁本溪人。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胃病控制住,不让它出血,不要去住院。那么,莽川之行就不再是梦想。从楼上下来,他在街道上走着,寻找小饭馆,随便吃一口。他饿。吃什么?他没想好。饱,是重要的,可以安抚胃是重要的。他看到从楼群里跑出来的孩子手里拿着玩具手枪在游戏,他神经质般警觉起来,站在那里,直到那些孩子从他面前跑过,他才继续找小饭馆。由于吃药的原因,他的身体变得虚弱,脑门上出汗了,他抹了一把,甩在地上,两腿也轻飘飘的。一只猫蹲在一棵树后面,他蹲下来逗弄了一会儿,那猫根本不搭理他,爬到了树上,在树上看他。他笑了笑,看到前面有一家小饭馆,橱窗玻璃上写着:羊汤。他想,喝完羊汤补补虚弱的身体。他走进去,要了份羊汤。饭馆是二层小楼,他坐在一楼靠墙边的桌子前面。距离他五米远的吧台上有一个神龛,供奉着关公关老爷,手擎着一把偃月刀威严地坐在那里。两个厨师在对面菜谱(云盖顶、顺风耳、千里眼、闻草香、鼻脊管、口叉唇、上天梯、巧舌根、双簧喉、胳膈肉、玲珑心、蜂窝肚……六十多个菜名,让他眼花缭乱)广告的牌子下面玩手机,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厨师对着手机傻笑。另一个厨师问,你笑什么?红头发说,一篇科幻小说,A星球要举行一场拉屎比赛,比赛的选手来自整个宇宙。A星球为了营造一个和谐美好的环境,全部媒体都关停,掐断卫星信号,还给A星球的居民吃一种暂时性噤声的药,就是说A星球的居民不能说话,在拉屎大赛那几天。另一个厨师问,拉屎比赛什么规则啊?红头发说,网上没说,不会是比谁吃得多拉得多吧?另一个厨师瞪了红头发一眼,瞅了瞅他,两人不吭声。他就当没听见,继续看菜名。服务员去给他端羊汤。三十二元一份。等羊汤和两个小馒头端上来,他觉得亏了。吃过旺仔小馒头吗?那两个小馒头就那么大。而且,羊汤除了下货,几乎没有羊肉。那两个小馒头是微波炉热过的,时间长了,咬不动。他没说什么,吃亏也就这一次,再不回来了。他喝着羊汤,连一次汤都没添。在他喝到一半的时候,从楼上下来一群人,其中一个老头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从他们的说话里,他们好像是给婴儿过满月的。在喝羊汤的时候,他再一次出汗,浑身都汗水淋漓的了,胳膊上的汗毛倒伏在汗水里。他后背的T恤都湿透了,紧紧贴着皮肤。他丝毫没喝出羊汤的香,而是闻到那种没洗净的肠子的味道,喝了大半碗,他放弃了。买单后,从小饭馆出来,心生厌恶。对面的小区在拆迁,几辆挖掘机在挥舞着长臂,几下,就把坚实的墙壁给打倒了,砖头和灰尘溃散开来。他跳着脚,害怕某一块砖头飞过来,击中他。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在敲打着那些混凝土里的钢筋。那几个拿着玩具手枪玩游戏的孩子竟然也跑到这边来,对着那几辆挖掘机射击,好像挖掘机是来自外星球的侵略者……他们愉悦的表情,看上去,他们在执行一项枪毙的任务似的……他呼喊那些孩子躲远点儿,别被崩过来的砖头瓦块伤着。他们是执拗的、倔强的,根本不听他的话,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离开。他看了眼微信,有人要买他的《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签名本。他说,手里已经没有样书了,去网上买吧。他说了,谢谢。因为,他在微信公号里给自己的书做广告,加了陌生人的微信。对面又一面墙轰然倒塌,他听见那些孩子哗然尖叫起来,跑远了。腾起的尘土让几辆挖掘机变得模糊起来。他的胃开始疼。疼,疼,疼,疼。这些年,胃疼对于他是少有的,之前都是直接出血,去医院打一个星期的点滴就没事了,然后再恶补血色素,身体也很快就恢复了。这次却开始疼。是的,疼。一群蚂蚁在里面咬似的。他龇牙咧嘴了,咬牙切齿了,恨之入骨了,但这也没有缓解一点儿疼痛。没有。如果胃只是身体里一个装置的话,他一定会把他从肚子里拿出来,给它几个大嘴巴。他屈服于疼痛,蹲下身子,双手捂着胃部,挤压和揉搓着,外力让胃里面的疼痛得到缓解。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下来。到底怎么了?他想。那一刻他是绝望的,死的心都有。对面腾起的尘土慢慢散去,挖掘机又工作起来。他就那样双手揉搓着,慢慢站起来,他不想马上回到出租屋去。阴暗潮湿的出租屋,他偶尔会联想到地狱。尤其在那书堆砌的迷宫里,他像但丁似的,但没有人引领他,他独自漫游,经历地狱、炼狱,到达天堂(他虚构的文字里)。他向河边走去,这条河叫太子河,而不是鸽子河。河也因为所处的地域不同而有着不同的意义和命运,包括他。在河边坐了一会儿,阳光落在身上,是暖的,他找了块草地躺下来,有石子咯了他一下,他把石子捡起来,扔进河水里,扑通一声,溅起水花,又回落到水中。荡漾的涟漪在失去力气之后,水面开始平静下来。他再次躺下,耳边是河水流淌的声音。也许是河水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胃部疼痛得到缓解。温暖的阳光中,他几乎要被融化了,成为阳光的一部分。他喜欢这种感觉,犹如当年在母亲子宫里,在那温暖的羊水里,闭着眼睛,在脐带的牵扯下游弋……在日光中,他蜷缩成一团,在草坪上,像回到什么地方似的。宇宙处于一种毛茸茸的煦光之中。(那是故乡的一条小河,水浅,裸露出部分河床和石头。石头像河的骨头。还有一些树枝、树叶被石头阻碍,停滞下来,被河水冲撞着。当然,还有一些小动物的尸体……那天放学,他和小伙伴二牛、四龙,在河坎子小学校的沙坑里摔跤,鞋窠里都是沙子,三个人满头大汗,坐在沙坑里喘气,纷纷脱鞋,倒着鞋窠里的沙子。二牛和四龙互相嫌弃着对方脚臭。他坐在一边咧嘴笑,把鞋穿上,说,回家喽。四龙是一个失败者,先被他摔倒,又被二牛摔倒。四龙不服气说,明天再摔。二牛说,摔就摔,摔你也是手下败将。四龙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要不要再比试一下,二牛说,这里没沙坑,我怕把你摔伤了,到时候,你妈还不跑我家骂我家八辈子祖宗啊,你要是喜欢摔,回家跟你妈摔,好好练练,要不就跟你妈相好的那个李明启练练。四龙委屈,没吭声。他爸在外地打工,矿难死了。他妈在村里护孩子是出了名的,更加出名的是她姘上了游手好闲的李明启。三个人往家走,四龙落在后面。他说,四龙,别听二牛的,明天,我陪你练。四龙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二牛看见李明启扛着气枪,在树林里打鸟,他说,四龙,你看,李明启在打鸟呢?你去跟李明启说说,让我也摸摸那把气枪呗。四龙说,要摸,你自己说去,我不管。二牛说,他跟你妈睡觉,你去说,他才能答应。四龙说,那让他也跟你妈睡,说不定,那把气枪就是你的了。二牛说,我爸会打死我的。你不是没爸嘛。四龙说,二牛,你再说这些,我可急了。二牛说,你急能咋的?你还能咬人吗?他在一边说,算啦,二牛,你别欺负四龙了。二牛朝着李明启打鸟的树林跑去……身上的书包拍打着他的屁股。不久前,放羊人在河边的树林发现一具尸体,是村里张凡亮家的女儿,被人强奸后掐死的。派出所来人看了现场,把尸体抬走了,至今都没抓到那个强奸犯。四龙看着二牛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劝着四龙说,别搭理二牛的话,他缺心眼,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四龙没吭声,两人继续走着,路过小河的时候,两人看到河水中一只被水泡得发白的死狗崽子呲着牙齿,侧着身子被一块石头阻挡着,停在那里。它的身上盖了几片树叶。它的毛已经被水泡得脱落了,白白的皮肤像一张干净的鼓皮。因为那块石头挡住了它的身体,它才没被水冲走。或者说是那块石头使这只死后的小狗遭遇了我们。这只小狗生前绝不会想到它会突然地死去,会被主人扔进这样的一条小河里,更不会想到它会被我们肢解了它的尸体,而且,那宽宽的石头成了它的墓床。一根麦秆顺着水漂了下来。在它尸体旁边的水流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那根麦秆被卷了进来,随着漩涡在转动着,足足有几分钟,它才转出那个漩涡,顺水漂走。几只肥得发亮的绿苍蝇在那白色的尸体上平静地飞舞着。他走过去,低下头瞅了瞅,用脚踢了踢那只死狗。死狗在水面上浮了起来。四龙对他说,把它拿到那块大石头上,控控水,我们再干。他挽了挽袖子拎起那只死狗说,看,这条死狗的东西都被人割掉了,看这个地方烂的,都生蛆了。他说着,没有丝毫厌恶感。但他还是怀疑地看了看四龙手中的那把闪着光亮的薄薄的铅笔刀说,那刀能行吗?四龙有些生气地说,怎么就不行,不信,看能不能把你的也割下来?四龙挥动着手臂,做了一个割的动作,恶狠狠的。四龙把刀伸到他的鼻尖前面,晃动着,他仿佛听见了那刀子哧哧的叫声蹿上鼻尖,在他脸上划开皮肤。他听见了刀子在刮骨头的声音,钝钝的,带着风声在他身体里游荡。他笑了笑,用手搪开四龙拿着铅笔刀的手,说,别开玩笑,刀子不是好玩的。他把死狗湿漉漉地放在了那块石头上。他在端详着已经发生的腐烂和那些臭味分子的无比张狂。他有些不知所措,那惨白的肚皮裸露出来,一些白色的蛆在上面爬着或者从光滑的肚皮上滚落到水里,被水冲走。有的蛆虫滚落到他脚面上,他把脚伸进水里,让水把它们裹挟而去,水流的力量没有完全起作用,还是有几只蛆虫顽固地依附在他的鞋子上,他弯腰,从水里捡起一个草棍,把它们扒拉到水流中,像超度。也许浸泡时间过长的原因,从狗身体里流出来的水是清澈的……四龙站在水中,眼睛不时向河边的树林看去。二牛在李明启的身前身后跑动着……他问四龙,看什么呢?四龙回过神来说,没看什么。狗的肚皮鼓鼓的,让他禁不住想用手去敲打一下。发出的声音一定像鼓,咚咚咚的。他没有用手指去敲打,而是捡了根树枝,折去枝桠,变成一根光秃秃的棍子,他敲打了一下,咚,又敲打了一下,咚,他连续敲打起来,咚咚咚……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响亮。他发现原因在于那所谓的鼓槌太细、太轻,用不上力气。他把木棍扔到河水中,任其漂走。四龙变得焦躁起来。他问,可以了吗?他们望着石头上的狗,仍旧湿漉漉的。四龙说,让它四脚朝天……他伸出手扒拉一下,那狗又恢复原来的姿态。四龙说,用两只手不行啊?他有些生气,心想,你个手下败将,你干嘛这么跟我说话?但他没有反驳。他用两只手向两边按住湿漉漉的狗腿……四龙说,你这么按着,我怎么动刀啊?你去狗头那边按住两条后腿……把狗的肚皮对着我……他哦了一声,转身到狗头的方向,按着四龙的指挥操作……看到那腐烂的部位,他差点儿呕吐,但他忍住了。四龙的目光向着树林方向瞟了一眼,转回头,看了看被泡白的狗的肚皮……拿着铅笔刀轻轻地划上去……可以听到肚皮被划开的声音,像刀子落在一块紧绷的白布上……没有血,没有。四龙只是试探着在肚皮上划了一下,抬起手来,这次,四龙把铅笔刀伸到狗的喉咙处……四龙说,来一个大开膛……在刀子扎进狗喉咙深处,要用力下划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声枪响……从河边的树林传来……他们两人都怔住了。枪声过后,传来二牛的欢叫声,打到了,打到了……枪法真准……四龙回过神来,手里的铅笔刀已扎进狗喉咙一半,又往里面攮了攮,看上去铅笔刀还是短了些……四龙用力划着……)他胃部一阵疼痛,刀割似的,是来自外部而不是内部,从回忆中抽身。窒息感。那样水中的婴儿被脐带缠住了脖颈。他懵懂中用手在脖子上撕扯着……呼吸变得顺畅很多……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坐起来,他点了支烟,盯着缓慢流淌的河水发呆,绝望的情绪笼罩着他。绝望来自胃的疼痛……还有孤独……那一刻,他想哭。哭。再次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眼泪从眼皮挤出来。他没有去管它们,任其流淌。泪珠滴落在草叶上,滑下去,渗进泥土之中。默默地哭,把哭声禁锢在胸腔里。哭,那荡动的哭声在肋骨的笼子里撞来撞去……这样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阳光落在身上,是温暖的,他睡着了。是铃声把他惊醒。那铃声仿佛来自异域,来自天堂。他睁开眼睛寻找着铃声。因为哭,脸部的皮肤紧绷绷的,眼睛被泪水的灼热弄疼。肿胀。他伸手揉了揉,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河边,手里摇晃着一个黄铜的铃铛,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十几个男男女女站成一排,在河边,双手合十,嘴里念诵着经文。他听不清,也听不懂。后来想起来,那是《往生咒》。叮……又一声,清脆、醒脑。他坐起来,静静地观看,才看明白,他们是放生的。念完经,他们把四五个黑色塑料袋里的鱼倾倒进河水中。其中一条鱼跃出水面,是鲤鱼,看上去半斤多重。一个女人捡了根树枝,在水中驱赶着那些鱼。她弯腰,露出腰间细嫩白皙的肌肤,犹如一道闪电。他心动了一下,欲望的野兽在他心里躁动起来,伸着爪子抓挠着。是啊,和女友分开后,他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铃声再次响起。叮……他回过神来。那女人还在那儿驱赶着,那道闪电时隐时现。荒诞的是,在他们放生的位置下面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坐在那里钓鱼……对于放生,他没有好印象。因为他常常看到在那些放生的人走后,河面上会漂浮起鱼的尸体。他也不知道放生的意义何在。那些人从肃穆中回到现实中来,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他盯着那个腰间有闪电的女人看着。只有她充满慈悲地站在河边,目送着那些鲤鱼远游似的。有人喊她,走了。她才转身回到人群之中,他们收拾着岸边的供品,还有经书,离开了。河岸上只剩下那个垂钓者坐在那里,像一道风景。河边归于寂静。可他的耳朵里仍回响着那群人诵念的《往生咒》。他的身体仿佛随着诵经声变得轻盈起来、透明起来,所有的肉不复存在……他看到河水高涨,几乎要抵到天空上,他轻盈地分开河水,前面出现一条道路……他到达一个陌生空间……仙乐飘飘……扑通一声,他吓了一跳,又回到现实之中。他看见那个垂钓者掉进河水里,两只手和头部在水面上挣扎着,他跑过去,把垂钓者从河水中拉上岸。垂钓者的草帽在河水中漂流而去。垂钓者浑身湿漉漉的,喃喃着,鱼,大鱼,把我拽到河水里……他向河水里注目着,什么都没看到。没有,什么都没有。湿漉漉的垂钓者,水滴顺着衣服裤子流淌到地上,汪成一摊水,看上去像一个水怪刚从水里面爬上来……他问,还要帮忙吗?垂钓者说,谢谢,不用了。不钓了,今天真他妈的晦气。他收拾鱼竿和马扎,叹了口气,离开。他盯着湿漉漉的垂钓者一根头发都没有的脑袋,明晃晃的。他笑了笑,这是几天胃疾以来第一次笑。他坐在垂钓者的位置,点支烟,抽着。河水缓慢地流淌……突然,一条鱼从水里面跃出来,吓了他一跳。金灿灿地在水面之上一闪,又回到水里面。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从大到小,直至消失。他回忆起几年前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两个叫我儿子的人》,就是在这河边得到的灵感。那天,他拿着一本《地道》,在河边阅读,眼睛看累了,他开始朗读,仿佛他是河流的朗读者。河对面的马路上从殡仪馆开出来的葬礼车队缓缓开过……殡仪馆在河的上游……人死了,在殡仪馆停放三天,供亲人们吊唁,三天后,出殡,去火葬场火化……归于灰烬……归于尘土……《两个叫我儿子的人》到底是篇什么小说吗?也许网上可以找到,看上去不那么成熟,幼稚,但那也是他第一次把一条狗写进小说里。他小时候被狗咬过两次,至今身上还留有伤疤,可以说他对狗心怀记恨,但这篇小说里,他用狗的视角写的……狗眼看世界,狗眼也看人……他又坐了一会儿,渴望再看到一次那跃出水面的鱼。但是,那鱼再也没有出现。他听到水里有说话声,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放生我们?放生我们可以赎他们的罪吗?人类需要的是那种心理安慰,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们不适应这河水的生存环境吗?这河水被污染,是臭的……我们是养鱼池里长大的……我们为什么要给人类心理安慰?他们以为把我们从人类的厨房里夺出来,回到水中,就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这又脏又臭的河水里……那《往生咒》是念给我们听的吗?不是。我们死……死……他竖起耳朵听着,难道是那些被放生的鱼在说话吗?他毛骨悚然,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河面上瞬间浮出几条鱼肚白……死了,还真的死了……他惊呆了,连忙站起来,两腿有些酸软,沿着河边逃离回出租屋。穿过那些书墙,回到床上,拿起那本看了一百多页的《撒旦探戈》又读了几页,突然想起来,快递还放在楼下的超市没拿回来。他爬起来,下楼去拿快递,顺便在超市买了两个面包和一根二号香肠。快递包裹得很好,严严实实的,猜不到里面是什么。在手里掂了掂,不沉。只见上面写着“宇宙纵火犯”收,还有他的电话号码。再看寄件人的地址只写了“莽川”两个字,名字也没有,电话号码有一个。回到出租屋内,他用手撕开包裹,怕伤到里面的东西,他撕得很小心,露出一角,看上去是个棕色笔记本。等全部撕开包装后,他的判断没错,是一个棕色笔记本。他打开,从里面掉出来一个纸片。他弯腰捡起来,只见上面写着:你好,宇宙纵火犯,为什么叫这名字?你的笔名不是鬼金吗?我在微信上买了你出版的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喜欢里面的几个小说,尤其是李元憷那篇,你是用燃烧自己来写作的人,令我敬佩。这个本子是我在鸽子河边的记录,快递给你,请你替我保存,也算是我的遗作吧。他心头一紧,“遗作”吗?什么意思?难道是寄给我之后……他想。他开始在微信上翻找那些买他签名本的陌生人,怎么都没找到一个莽川的人。很多人,在他写完快递单子后,就删除了。他变得懊丧起来,按着单子上的电话号码拨过去。一个女人说,这个是一个空号。他怀疑是自己打错了,再仔细辨认单子上的号码,没错,再拨,还是空号。难道这个人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吗?那么这个本子真的就是“遗作”了……而且是鸽子河边的记录,这冥冥中勾起他之前对鸽子河的向往。从那个纸片写的内容,他还无从判断对方的性别。他突然颤惧,不忍去看那本子里写了什么,他把纸片夹在里面,轻轻把它放到书墙上。胃部痉挛一下,他用拳头顶着胃部回到床上,忍着疼痛,又看了几页《撒旦探戈》,当看到那个小女孩吃了老鼠药,他放下书,目光伸到窗外,灰蒙蒙的……秋风呼啸,仿佛斩首之邀。他看到包裹那个棕色笔记本的包装纸和塑料袋还放在桌子上,他下床,把它们扔到垃圾袋里。他突然恐惧起来,还有那个棕色笔记本,犹如死神邀约,是“秽物”,但他没有舍弃,而是把棕色笔记本拿起来,压在《怒》《使女的故事》《如此苍白的心》《血橙》《愚人船》《故事的终结》《论美国的民主》(上下册)《骂观众》《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情劫》《到大地尽头》《摩尔人的最后叹息》《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失忆的年代》《睡美人》《彷徨之刃》下面……回到床上,盯着墙上的“手枪”,还有枪口的那几个字“刺杀小说家”,心境黯然。他喃喃着,刺杀我吧,虽然我不是什么小说家。他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的位置冲着“手枪”的枪口……“疯子……疯子……”虚无的空间里一个声音在指责着他。他哈哈大笑起来,疯子,是的,我是疯子……疯子……疯子是一个多么优雅的字眼,你应该骂我,傻逼……傻逼……(……四龙的铅笔刀划下去,肠子裸露出来。四龙脸上带着喜悦,那是一种狰狞的笑,像一只小兽咧着嘴,露出牙齿。他转过身去,差点儿呕吐出来……他说,我要回家了。你一个人解剖吧。四龙问,咋的?你恶心到了吗?你没听人说医院里的那些医生都是在死人身上练习吗?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我想成为像白求恩那样的大夫……他没接四龙的话茬,从河里回到岸上,往上走了一段路,找一处清冽的河水,把鞋子脱了,洗了洗,还洗了洗脸,闻了闻双手,抓了把沙子搓洗着,然后才两手拎着两只湿漉漉的鞋子往家走。他回头看四龙还撅着屁股在河水中弯着腰进行他的解剖…………对于故乡的那条河,他还有很多记忆……那就是有一年洪水,他班里女同学苏婉玲坐在父亲赶的马车上过河,被洪水冲到他居住的村子,被路过河边的他父亲救下来。马被洪水灌死了,马车冲走了。苏婉玲被他父亲安置在家里。苏婉玲父亲和他父亲把死马打捞上来,放了血,剥了皮,在村子里卖马肉。没卖出去的马骨头,拿到他家熬了一锅骨头汤可是,苏婉玲一口都没喝,他因为少肉的乡村生活倒是喝了很多,喝过之后,身体里一下子就有了力气似的。晚上,苏婉玲住在他家,母亲给她放好花被子,让他睡在炕梢,母亲在中间……苏婉玲在灯光下脱衣服的时候,他害羞地偷看了一眼她凸出衬衣正在发育的乳房,乳头格外醒目,他心脏怦怦直跳……他那晚对苏婉玲的身体充满了想象……梦中他和苏婉玲在洪水中纠缠在一起,两人赤裸着身体,河水是透明的,薄如蝉翼,包裹着他们……他梦遗了,他的河流在两腿之间流淌着……苏婉玲可以说是他的性启蒙,离开乡村很多年,有一次听人说苏婉玲跟村里一个大她十五岁的老男人私奔了……那条河,他回去看过,近乎干涸。殇。四龙和二牛也去外地打工,几年都没回来。他听说二牛在外打工,偷盗工地的钢筋水泥,被抓住,判刑,在抚顺监狱里劳改的时候,两个犯人打架,他上去拉架,被一个犯人一转头拍在天灵盖上,死了。当年,二牛为了暂时占有李明启那把气枪,把三姐介绍给李明启。他和四龙就在河边的烟地里,看到他们在一起交媾,他们被他和四龙发现,还肆无忌惮地进行着,直到二牛的三姐在李明启怀里达到了高潮。四龙看了一会儿,逃走了。他仍站在那里,目光抚摸着二牛三姐的乳房,她却冷漠地看着他,蔑视他的存在。那个时候,二牛正拿着李明启的气枪,在河边的树林里射击一群麻雀。坐在河边抽了支烟,四龙弯腰解剖死狗的样子仍在眼前浮现。那被解剖的死狗,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成了泥土的一部分……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坐车返城。在长途汽车上,他想起他带领小伙伴从河上的桥上往干涸的河滩上跳,导致其中一个小伙伴摔断了一条腿……他被小学校长在课间操时叫到讲台上示众批评……坏孩子,是的,坏孩子……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见一条河,是所有河的范称,而不是具体哪一条。那条河悬置在半空之中,上不去下不来,与天空和大地平行……河里面住着从夏商周开始以来的所有死鬼……是的,死鬼……他竟然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看到了自己……蹲坐在一块石头上,用磨破的食指在水面上写字……)笃,笃笃,笃笃笃。有人敲门。他刚对自己骂完傻逼。会是谁?他慵懒地起床,下地,站在门口,问了句,谁?他竟然是心虚的,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几天前,片警就来查他的租房手续,他只是从网上看到的租房信息,就租了,并没有在片警那儿登记,被举报了。片警来查,看了他的身份证,才没有说太多,给他登了记。片警看到那些堆在地上的书问,你是卖书的吗?他哭笑不得。片警又说了一句,没有盗版吧?他真想发火,还是忍住了,说,我不是卖书的,偶尔,写写小说。片警说,哦,作家啊!盗墓类的吗?他脸红,一阵羞涩,像被人骂了似的,连忙说,不是。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仍在继续。他问了句谁?外面回答,我。接着,是哮喘的声音。他知道是对面的酒糟鼻子哮喘的老头。他打开门问,有事吗?老头说,帮帮忙……帮帮忙……老头一脸悲伤。他问,怎么了?老头说,我……养……了……十……五……年……的……狗……死……了……帮我……埋了……好吗?老头哮喘发作,好像濒死之人在倒气似的。他说,好。从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而他从老头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个楚楚可怜的病人。他,一个胃疾患者,面色苍白,近乎死人的颜色。楼道里,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两个站在地狱中心的鬼魂。他说,我回屋穿衣服。他出来开门,只穿了个短裤和半截袖T恤。他回屋找了件之前在轧钢厂的劳动服(那身皮,蓝色的皮,他这样称呼代表他曾经身份的劳动服),他觉得埋葬那条老狗,会弄脏他的其他衣服,何况还要从楼上背下去,老头是不会帮忙抬的。他拿了钥匙,锁上门,老头还站在门口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拿着个一扎大小的扁瓶白酒,对着嘴啜一口。老头看见他出来,举起手里的白酒问,你喝吗?屋里还有一瓶。他说,不喝。喝了白酒后,老头的鼻子更红了,毛孔变大,好像要有虫子从里面爬出来似的。他跟随老头进屋,一股霉味几乎要把他扑倒在地上,他连忙捂上鼻子。他看见那条衰老而死的金毛狗躺在床上,蒙了件肮脏的床单,看上去一米多长,透过肮脏的床单仍能看到它因瘦弱而突出的肋骨把床单弄成一道道浅沟。他在心里面掂着它的重量,从七楼扛下去,对于他将是一项强度很大的体力劳动,何况他还是一个胃疾患者……既然答应了,他只能硬着脑皮继续下去。老头的屋子里乱糟糟的,但墙上挂着一把冲锋枪让他惊讶,问,这是真的吗?老头双手做了个端枪扫射的姿势,嘴里发出子弹呼啸的声音,然后笑了笑说,玩具。他也笑了笑。在老头嘴里发出子弹射击的声音的时候,老头竟然不喘了。他问,打算埋哪儿?老头说,河边。华伦夫人喜欢河边,可我不喜欢,潮湿,每年还有可能涨水,会把坟墓冲走的,但我不能自私,华伦夫人喜欢就好。他问,你的狗叫华伦夫人吗?老头说,是的。他问,哪两个字?老头说,下巴的巴,希望的望。他哦了一声,问,现在就开始吗?老头说,再等等,我想让它再多呆一会儿。你喝酒吗?他说。不喝。你想让它再和你呆多长时间,如果时间长的话,我回屋里呆会儿。老头看了他一眼说,算了,开始吧,其实已经死两天了。他突然同情地看着老头,和一条死狗呆了两天……老头眼泪汪汪的。他开始工作,用床单把狗包裹起来,系上四个角,像一个口袋。他先是抱着,沉,然后,移到后背上。老头拿着把铁锹,每下一层楼都要歇一会儿,他背得很吃力,几次想放到地上歇一会儿,都被老头阻止了。他真想把死狗扔到楼道里,甩手不管了。但听到老头的哮喘声,他心怀怜悯,坚持着。也许老头觉得这样太闷,两个人和一条死狗。老头说,我以前是一个工兵,就是在战场上挖地雷的……他心里面一惊,但那狗死沉死沉的,他没有兴致听老头的唠叨。他就希望赶快到河边,刨个坑,把狗埋了,完事。可老头走得很慢很慢,几个台阶就要歇歇。他开始烦躁起来,问,能不能快点儿?老头说,再快点儿,你埋的可能就是我啦。老头这么说,他想,还是别催了。他说,那我先到河边,等你。你说大概哪个地方,我到地方等你。老头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好吧,你就在河边人们游泳的那地方等我。他问,哪儿都可以游泳啊?老头说,就是冬泳那地方。是的,平时游泳只要脱了衣服哪儿都可以下水去游,但冬天游泳,就只有那么一个地方。他知道。他说,好。把你手里的铁锹也给我吧,我看你要拿不动了。老头也没客气,直接把铁锹递给他。手里多把铁锹,他的身体佝偻得更厉害,但他把铁锹当成拐杖,锹头冲上,拄在地上。这样好很多。华伦夫人即使老迈、瘦弱,也有五十多斤。死亡仿佛增加了它的重量,此刻,在他身上起码有一百五十多斤。死亡是有气味的,刺激着他的鼻子,他只想快点儿下到楼下,直奔河边。到二楼的时候,他听见落在后面的老头喊,千万别落地上,要像人一样。他想,难道你让我一直背在身上,直到最后下葬吗?他没有回话,几步从楼道里出来,见到阳光,呼吸到新鲜空气,就像换了个世界似的。他身上的华伦夫人也轻了一些。他知道是心情在作怪。他直奔河边而去。他背着床单包裹的华伦夫人,引来很多人注目,但没人问他,他背着什么。等他到了河边,并没有听老头的话,还是把华伦夫人放在河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想,这不算落地吧?这时候,他才发现华伦夫人的尾巴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在床单外面。他坐在华伦夫人身边点了支烟,身子往后倚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一口,整个人都精神很多。但这一口烟吸坏了,仿佛进入胃里,狼烟四起啦,不得了了。胃再次疼起来,反抗。他整个人好像活在胃的宇宙之中,被胃这个独裁者左右。他只是偌大的胃里面的一个即将被消化掉的物。是的,物。大量的胃酸海潮般涌来,包裹他。他闭着眼睛,扔掉那支抽了一半的烟。闭着眼睛,沉浸在黑暗中,让他舒服很多。胃好像是一个喜欢安静、喜欢黑暗的家伙,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他竟然看到胃的苍穹上呈现出一片星空。他的鼻子闻到来自华伦夫人身体里腐烂的味道……他想,华伦夫人正在腐烂进行时的身体里是否也有一片星空呢?管它呢。他下意识不让自己去闻华伦夫人的味道。他仍闭着眼睛,用耳朵搜索着老头的脚步声。他想,这个时候,老头可能刚出小区大门。他无聊起来,想看看手机,刷刷微信,才发现手机落在出租屋里了。失落。手机在这个年代几乎成了人类身体的一部分。他仍在享受着胃里面的那片小的星空,这样,疼痛好像得到了缓解。那片小的星空外延着,包裹着他,变成他置身的宇宙……他才想起来,没吃胃药。手机不在身边,他心里不踏实,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其实,他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朋友,除了快递员电话,好像就没什么人给他打过电话。你真是一个失败者,在这个靠人际关系生存的世界,你却企图单打独斗,你不失败,谁失败。他在心里这么说着自己。整个人都黯然了。河水缓慢流淌着。他睁开眼睛,揣测老头会把华伦夫人埋在什么地方。他看到河边柳林旁边的两棵松树。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松树下面适合埋葬华伦夫人。他转身看老头过来没有,只见老头一身条纹的厚睡衣,腰间扎了个带子,光着小腿,脚上趿拉着一双草绿色的塑料拖鞋,向他走过来。近了,他看到老头肮脏皲裂的脚,脚趾甲很长,是弯曲、畸形的。老头的目光落在柳林旁边的那两棵松树上……他的预感是对的,他故意问,埋哪儿?老头说,你看看那两棵松树底下怎么样?他说,像个墓地的样子。老头坐在华伦夫人身边,用手爱怜地抚摸着说,就这么分开了……说着,老头伤心地哭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那我过去挖坑啦。老头说,好,就在左面那棵松树下面。右面的给我留着。他问,什么意思?老头说,我死后要呆在华伦夫人旁边啊!他目光诧异地哦了一声,拎着铁锹朝着柳林走去。到了两棵松树下面,顿时觉得阴凉,透着阴森,他哆嗦一下,开挖土。第三锹下去的时候,碰到了硬物,等他把硬物挖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一根骨头,辨不出是什么的。还好,只是一根,他用锹把它扬到一边,继续挖着,边挖边看着老头已经躺在椅子上,抱着华伦夫人,在那里哭泣。他同情地收回目光,继续挖土,差不多了,他走回到椅子旁边。老头抱着华伦夫人好像睡着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老头可别……他用手碰了碰老头。老头睁开泪眼问,挖好了吗?他说,差不多了,你去看看。老头说,让我再抱抱华伦夫人。他说,好,你抱吧。老头佝偻着身子抱着华伦夫人在椅子上。一个荒诞的画面。他想笑,但没笑出来,反倒内心变得凄楚。他掏出烟,这次他没敢抽,而是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回烟盒里。就这样,他等了几分钟,问,可以了吗?老头从椅子上起来,跟着他来到土坑前,又指挥他把土坑扩了扩,再深一些,他照做了,问,可以了吗?老头说,可以啦。他说,那我去把华伦夫人抱过来啦。老头说,好。等他把华伦夫人抱过来,放到土坑里的时候,老头竟然跳到坑里,再一次抚摸着华伦夫人,还从怀里拿出一本破旧的《天方夜谭》,放到华伦夫人的耳边,然后,从坑里爬上来,他伸出手拽了老头一把,把老头拽出坑外。他说,那我填土啦。老头说,好,轻些,别砸疼了华伦夫人。老头蹲在旁边,拖鞋和脚陷在新鲜的泥土里,用皲裂的老手捧了捧土,轻轻地撒在包裹华伦夫人的床单上,发出噼噗的声音,然后,老头扭过头去说,你来吧。他一边给华伦夫人填土,一边想问老头,为什么给一条母狗起名叫华伦夫人?但他没问。他脑海里想象每天老头给华伦夫人朗诵《天方夜谭》的情景。荒诞至极。等他填完土,问老头,要不要隆起个坟包?老头说,不了,我知道就好,要是被人知道了,把华伦夫人扒出来吃了狗肉,就……老头泣不成声。老头看了最后一眼说,可以了,谢谢你。我百年那天,也请你把我埋在华伦夫人身边,可以吗?他愣住,没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生命是脆弱的、无常的,谁死在谁前面还不知道呢?老头看着他。他说,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的话,我答应你。他把铁锹递给老头说,我回去了。老头说,好,我去刚才的椅子上躺会儿……他说,好。他问了句,你没事吧?老头说,没事。拎着铁锹走到之前的椅子那儿,躺在上面。红色油漆斑驳的椅子和老头的条纹睡衣,再加上光着的双脚皲裂里的黑泥,还有地上草绿色的拖鞋,像弗洛伊德的油画。令他奇怪的是,老头这一阵儿竟然一下都没哮喘,是悲伤抑制了老头的哮喘吗?他摇摇头,责备自己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干嘛。他往回走,身子虚弱得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有些冷。他快走几步,进入楼道,开始爬楼梯。回到屋里,他先倒杯水把胃药吃了,还有消炎的阿莫西林,躺到床上,才想起手机,最后在卫生间里找到,看到一个未接电话,是淑芬阿姨打来的。淑芬阿姨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找的老伴,一年前,父亲也去世了,他和淑芬阿姨几乎没联系,她打电话来一定是有事。他拨回去,淑芬阿姨接了电话。他问,有事吗?淑芬阿姨。淑芬阿姨说,罗斯,你好,明天是你父亲去世一周年,你来吗?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淑芬阿姨的语气里带着责备了,带着嗔怪了,甚至是带着愤怒了。是的,他确实忘记了这件事情。他连忙说,谢谢淑芬阿姨提醒,我晚上坐火车赶过去。淑芬阿姨说,好的,你直接到“老年联盟”这边来吧。他说,好。我需要买什么东西吗?淑芬阿姨说,我都买好了,你来就可以。他说,好。父亲去世后,淑芬阿姨搬去“老年联盟”照顾父亲的那个“盟友”。当年父亲和几个老朋友一起来到卡尔里海海边,成立“老年联盟”互助养老,后来,父亲遇到了淑芬阿姨,从“老年联盟”搬出去……还有父亲临死前,来看过他一次,还留给他十五万块钱的存款,在回去的火车上,悄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好像都忘了。现在,他把父亲的忌日也忘了。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记得什么。女友柯雨洛骂他是一个自私鬼,没错。辞职后,他全部心思都在写作上。他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十五分。去卡尔里海的火车六点多钟有一趟,时间来得及。他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看到墙上的“手枪”,还有“手枪”枪口那几个“刺杀小说家”的字,再次被刺疼了,他跳下地,从厨房里拿来菜刀,把“小说家”三个字连带墙皮一起刮去,只剩下“刺杀”两个字……刺杀什么?也许只有那个死去的年轻人还有他知道这墙上曾经的内容。他把菜刀放回厨房,又去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除了放几个屁,什么都没有排出来,是胃给他造成要排泄的假象。从卫生间出来,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卡尔里海。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收拾的,先是把电脑里写的小说备份到U盘里,带在身边;再就是带一本书。那U盘和书,就像是他带在身上的两片镇静药,让他不会在无聊中迷失和烦躁不安。他竟然记得父亲一年前去世的时候,去卡尔里海处理父亲后事带的一本小说是《局外人》。是啊,一晃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和他已经有一年啦。他在堆在地上的书堆里,寻找着此次出行随身携带的一本书,最后目光落在那本刚刚快递来的那个棕色笔记本上,他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从《彷徨之刃》下面把棕色笔记本抽出来,放到背包里。他看了看还有什么没带,对,还有胃药和消炎药。他把杯子里的水喝了,突然想到如果淑芬阿姨问起女友柯雨洛的事情,自己怎么说?撒谎吗?没必要。还是实话实说吧。那次父亲意外离世,柯雨洛在国外,并没有去。只是之前跟他去过一次卡尔里海,在暴雨的傍晚,你们被暴雨囚禁在海边的凉亭里,闪电和雷声侵入到你们的身体里,你们的体位让你们回到动物的本初……不远处是被暴雨淋湿的卡尔里海,是被闪电切割的卡尔里海,是被雷声轰鸣震颤的卡尔里海……整个凉亭里只剩下你们的肉身在撞击着世界,在你们的肉身撞击声中坍塌消失殆尽归于黑暗之初……这些回忆,让他的胃再次疼起来。这破败的身体让他沮丧、绝望。他在心里嘲笑自己说,带着胃病出行也不错。他背上背包,盯着那些堆在地上的书籍,顿生一种失落感,一种离别感……他站在门口,对那些书大声说,都乖乖的,我一两天就回来。他出门,锁门,下楼。在楼道里看到上来的老头,一只手拿着铁锹,一只手扶着栏杆,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老头问,出去吗?他说,有点事儿。老头说,哦。回来,找我喝酒。他说,好。他和老头擦身而过,他闻到老头身上浓重的酒味。老头往上走的时候,铁锹不时触碰到楼道墙上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随时要把楼房的墙捅出一个窟窿似的。他神经质地快走几步,逃出楼道,晚了,整栋楼可能会坍塌似的。这几年,他的神经质越来越严重,都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身体里住着的那个老灵魂时常作怪,就差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啦。到火车站后,他买票、检票,进了站台,广播里却说,开往卡尔里海的火车晚点了。他听见旁边旅客的谩骂声。空旷的站台上,有些冷,他躲在一个水泥柱子后面。卡尔里海是这列车次的终点站,人看上去不是很多。他无所事事,心想,要知道这样,就明早起来再过去,但万一明早也晚点了呢?他从背包里掏出那本棕色笔记本,一段即将看完,火车来了,他连忙把这一段的最后几句看完,合上本子,放回背包里,上了火车。这是一列绿皮火车。上车后,他找到座位,坐下,靠窗,他喜欢的位置。窗总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车内的灯光昏暗,他坐下来,旁边的座位还没来人,也许根本就没人。他望着窗外,天已近黑,一些人还在跑动。他闭着眼睛,沉浸在刚刚看过的那段文字里:我一直想用一种方式自杀,试了很多次方式却未能成功。与疼痛无关,也不是后悔死,只是觉得那样死亡的方式,和我活着时的身份差距太大。偶然相遇一只鸦,死后被人用一根黑色的绳子,吊在一棵枯树上。风吹动时,羽毛不停地颤抖着,似乎想重新飞起来的样子。我心惊悚,那就是我死去的样子。黑,人们厌恶的黑,就像厌恶自己的汗臭味一样,想让它从自己身上脱离。然而,我却是那么迷恋它,无法读懂。生命短缺的时候,精彩总在瞬间。昨夜的寒冷并没有被今天的阳光追杀。高科技建筑物,蛇身的马路,拥挤晃荡的人头,像昨夜梦见那些摇摆不定的幽灵。我踮起脚尖,如蜉蝣朝生暮死,寻找一条黑色丝巾,为自己死亡增添颜色的厚实。街道五颜六色的物品,瞬间刺疼我的双目。淡淡的忧伤划开行人脚步空隙间发现一双黑色丝袜,吊在一个高傲的书架上。丝袜下面躺着一排整齐的书本,我随便翻阅,意外读到一段文字,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变成一只大甲壳虫。我犹豫了一会儿,扔下几个铜板,在取走那双黑丝袜的同时,也取走了那本书。小屋又黑又冷,思想开始受到波折。一个准备死亡的人,还是感到黑夜的孤独,也在忍受寒冷与饥饿。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双黑色丝袜,准备结束这种孤独饥饿的味道。干渴的嘴唇总想尝点什么味道,咸或者甜,眼睛开始搜索房子某个角落,最后用失望的眼神回到那本书上……——摘录《鸽子河笔记之一》他从文字里嗅出这是一个女人的文字,但他仍想不起来,在卖《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签名本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地址是莽川的人。纠结这些已经没必要了,现在,是一个女人的文字记录在他的手里,痛感的文字,刺疼了他。不免让他联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他从那个纸条里看到“遗作”的时候,他想,也许这个女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是啊,他又何尝没想过用一种方式结束自己在这个摇摇晃晃的世界上、风雨飘摇的世界上的存在呢?现在,他从女人的文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是的,影子。他脑海里的隧道变得透明起来,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他那么空,近乎死的内心,被女人的背影点亮了。隧道前端透过的光芒,几乎让女人的身体变得透明……那是前来接女人的光芒……女人消失了……火车开动。旁边的座位还没来人,他瞬间感到孤独,侵入骨髓的孤独。冥冥中,他再次神经质起来,恍惚那隧道里消失的女人就坐在他身边……他伸手摸了摸,什么都没有。没有。难道灵魂是可以摸得到的吗?他叹息着。窗外,黑暗中那些万家灯火让他感觉到人间气息。鸦,一只悬于半空绳子上的鸦,像他的宿命。这么想,眼泪从眼角滑落……模糊的视线里,看不见黑,也看不到白……他看到自己的内脏……心,胃,肠子,肺,肝,胆……胃是破败的,心脏仍旧充满力量让他战斗下去,是的,战斗下去……那悬于半空黑色绳子上的鸦,不是死,是生,是生……老灵魂会让它重新展翅飞翔……是复活,是复活……成为太阳里居住的老图腾……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去车厢连接处抽了支烟。回来的时候,身边的座位仍没有人来。他坐下来,继续翻看棕色笔记本。看完了,文字与现实是重合的,可现实与生活又是分裂的。我感到一种焦虑、失落,而这种情感又让我往往会产生剧烈的疼痛:与孤独感。你曾经说你不喜欢完美,你喜欢残缺。可我就是那个残缺的物品,我以为我的灵魂找到安顿之处,当我真的安静时,才发现我离你越来越远了。有时甚至不敢再触摸对你的那份情感。可那份情感,又像盅一样,侵蚀着我每一个毛孔,让我难受。最近几天我在想,正因为你是个过于要求完美的人,才不停在残缺中寻求一种完美的真理。而这种真理,让我的心开始扭曲抽搐,同时让我望眼欲穿。因为我是残缺的,无法让这个真理展示在你的面前。前天我脑海里出现一个场面。为了爱你,寻找你,多年后我独自一人在沈阳漂泊。可你离我是那么的近,我却无法见到你。我又变成爱情的流浪人了。这不是做梦,而是无意识出现在我脑海里。而这画面又是那么的真实,仿佛我经历过一样,甚至感到了疼痛。就像我每读你一次文字,我就会发现,你仍然是那个执著的人,你不会改变你的真理,也不会妥协一样。而我正是那个让你在生活中无法妥协的人。——摘录《鸽子河笔记之七》在她的文字里提到了沈阳,这让他感到亲切。沈阳距离本溪很近。在这几年北方化为乌有的时候,还有人在文字里提及,让他感到欣慰。那个她爱的人是谁?这么想,他认为自己有些八卦了。她看的又是什么样的文字?是谁写的呢?他无从知道,但他感受到女人的爱,深切的爱。她竟然为了爱,从莽川到沈阳……梦境吗?仅仅是梦境吗?她说,不是。这文字他多么希望是写给他的呀……他把每一个字又看了一遍。左面的座位仍没人来。车厢里突然响起一阵哭声,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四处寻找着,并没有看到哭声来自何处……哭声越来越大,荡在整个车厢内……好像只有他听到了似的……他站了很久,才坐下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刮起的风,在翻动着棕色笔记本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风在阅读……他的注意力转移到窗户上,玻璃上呈现他的影子……日渐消瘦的脸孔,把他吓了一跳,犹如鬼……他找到按钮,两只手把车窗抬上去……车外的风和车厢内的风会合到一起,还有那哭声,像一曲挽歌奏鸣……从车厢到外面黑暗的大地之上……整个宇宙……在黑暗的尽头,竟然有人放焰火……白色的焰火尽管羸弱,仍在支撑着黑暗苍穹的笼罩……在那里将有一个黎明时刻……那女人还是有些不情愿地坐上来,只听她又说,你要给我加钱。司机笑着把她推上车说,老子在你面前花的钱还少吗?我一听就明白女人是干那种事的,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这里的人太寂寞了。特别在这里工作的外乡男人,大多数夫妻都是两地分居,一年就那么短暂一次假期。所以在莽川这个物质贫乏空间里,妓女是不缺的。但这里缺各种职业的女人。这里用肉体生活的人,有的是来这里后,被生活所迫走上了这条道路,有的是在来之前被别人介绍过来的,纯粹做这种皮肉交易挣钱。她们用自己温暖的肉体,拥抱着雪域最孤独的灵魂,把这里各种男人那种最强烈的原始欲望,一点点地软化平息。世界上最丑陋的是欲望与金钱关系所制,而一个人活着最真实的需求也是欲望与金钱。人类总是被一种虚伪掩饰着真实,所以世上总是产生那么多罪恶的根源滋生。在这个名利交织、物欲横流的岁月,人们在拼命掩饰着各种真实。为此,人们越来越觉得活得空虚无聊。在这我不得不赞同他们的所作所为,给这个雪域人类孤独的情感、欲望、金钱之间带来了一种平衡的要素。——摘录《鸽子河笔记之十三》司机把女人送到一栋豪华房子门口说,进去,我们改天。女人的丝袜高跟鞋让她看上去妖娆妩媚。我看到女人按了按门铃,门开了。女人闪身进去。我没有回到鸽子河边的房子,我提前下车,又折回女人下车的那栋豪华房子跟前。我看到对面有一棵大树,我躲在后面抽烟。几年前,我的男人就跟这样的女人走了,我待在这里企图等他回来,但他没有回来。我对这些女人充满仇恨,这是我将消灭的第七个目标……是的,第七个……树底下积了一堆烟头,那女人从大门出来。那大门随后关上。女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等车。我看到她身体的疲惫,两腿支在地上,颤动着,她依靠在墙上,点了支烟……我走过去搭讪着,因为都是女人,她没有提防我……我虚构我悲惨的生活境遇,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用身体谋生……女人问,你不会是卧底吧?我说,怎么会。我只想混口饭吃……女人再次上下打量着我说,那我就帮帮你……不过,我要提成的,你接一次活,要给我提成三十块钱……我说,好。……她真的给我介绍了一个活,是一群酒鬼,我逃跑了。她第二天到我河边的房子找我,说,你怎么逃了。我说,那么多人,我怕了,我一下子应付不了那么多人。当年,在我的城市我就听说三个外国人把一个女人搞死了。我更喜欢让男人到我的房子这儿来,一对一的那种……你看,我租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总觉得那样没有安全感…………一个夜晚,我在她接了三个活后,躺在床上酣睡的时候,我用枕头蒙住她的脸,直到她窒息而死……我把她沉到了鸽子河里。每次成功之后,我都要在河里洗一个澡,我把自己沉在水里,竟然看到那些被我沉在河水里的她们……她们在水里面游动着,召唤我……——摘录《鸽子河笔记之十四》他看得毛骨悚然,车厢内的哭声消失了。他冷,关上车窗,把黑暗阻挡在外面。他合上棕色笔记本,放到左面的座位上,不想继续看下去。他的内心恸哭起来。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左面的座位仍没人来坐,他感觉她就在他身边,在那座位上……他离开座位去车厢连接处抽烟,眼睛注视着窗外,突然有女人的声音说,给我一支烟好吗?他吓了一跳,浑身的汗毛跟着簌簌的,转身,看到一个指甲上涂了黑色指甲油的女人,两手抱在胸前,看着他。他连忙从兜里掏烟,递给女人一支,要给她点上,女人说,我有火机,只是我的烟抽完了。女人点了烟,站在另一面的车门处看着窗外,抽烟。女人高跟鞋、黑丝袜、短裙包裹着屁股。他出神了一下,窥伺,心跳,喉咙发紧,嘴里面像是塞了布团,透不过气来。女人扭身看了他一眼,他连忙又点了支烟,掩饰着自己的窘态。抽完烟,他问女人,还要一支吗?女人说,谢谢,不用了。他去了趟卫生间,在里面呆了很久,才沿着过道回到座位上。他发现那本棕色的笔记本不见了。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他怔了一会儿,没有寻找。他把窗户拉下来。他想,这也许是那棕色笔记本最好的结局。尽管他违背了那个托付他的女人要好好保存这份“遗作”,可是,它丢失了,他想,如果那个女人在天有灵的话,也不会责备他。这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他点开,是那个把他撵出来的女友柯雨洛发来的:我怀孕了,你回来吧。火车即将到达卡尔里海,有乘客蠢蠢欲动,搬箱子、拿东西的,站满了过道。一个中年女人怀里还抱了只小猫。小猫挣扎着,女人安慰着小猫说,乖,宝贝儿,明早就能看到你姥姥了。你姥托梦给我说,想你了,我就带你来,去她公墓给她看看,你毕竟陪了她三年多。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仿佛在回答女人的话。他盯着那条短信,坐在座位上,一动没动,手机屏黑了一次,他又输入密码,解锁,再次盯着柯雨洛短信的那几个字,不知道怎么回复。火车经过海边,他再次看到有人在放焰火,不同于之前的那次。这次焰火是五颜六色的,仍旧羸弱,一丛丛花树在支撑着黑暗苍穹的笼罩……在那里将有一个更大的黎明时刻……来临……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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