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山名家【和名家一起去看山】《在斯古拉寺等候》(作者:格致)

作者简介 格致,1999年开始写作,出版散文集《转身》等三部,选集《女人没有故乡》等四部,长篇小说《婚姻流水》等。曾获人民文学奖、骏马奖等奖项。 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多停留。好几辆旅游大巴上的游客,几乎同时下车,让狭窄的沟口坝子热闹了几分钟,
原标题:【和名家一起去看山】《在斯古拉寺等候》(作者:格致)作者简介格致,1999年开始写作,出版散文集《转身》等三部,选集《女人没有故乡》等四部,长篇小说《婚姻流水》等。曾获人民文学奖、骏马奖等奖项。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多停留。好几辆旅游大巴上的游客,几乎同时下车,让狭窄的沟口坝子热闹了几分钟,之后那些人就都不见了,被长坪沟一口吸了下去。然后,几乎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在山谷入口处转了好几圈,走到下行的栈道口往下看了看,又踅了回来。这个动作我做了两次。那么多人不假思索的流动也没能裹挟我,我是下水口那团纠缠的毛发,怎么也下不去。我要在这里等待一天。等我的同伴们步行七公里,找到一个休息、吃午饭的地方,然后再步行七公里,从山谷里回来。因为海拔在三千五左右,他们会走得很慢,一边慢一边还要看沿途风景,看了风景还要和风景合影,合完影还要找到合适的词语赞叹,这些都需要时间。我简单计算了一下,进去走路两小时,看景和拍照一小时,中午吃饭一小时。回来是相同的路程,需要三小时。这个时候已经没人看风景,没人有力气拍照,但走得更慢了。来去共需七小时。现在是上午九点多,七小时之后是下午四点左右。我有七个小时,不知应该干什么。我在有限的范围寻找,看看什么或者谁可以帮助我,用掉这七个小时。斯古拉寺就在身后,一座斑斓寺庙端坐长坪沟口。寺庙被打扮得十分绚丽。寺庙的前面,是八座佛塔。每座佛塔都有名字:尊胜塔、涅槃塔、和好塔、天降塔……我为这些佛塔拍照片。又退到坝子边上拍个寺庙全景,又拍侧面,等我转到寺庙的后面拍了一张,我成功地用掉了半个小时,然后就又没事可干了。我阅读游客须知,完了又阅读庙宇台阶下,金色牌子上面的文字。缘启上的字,每个都有螃蟹那么大。缘启上说:“四姑娘山是我们的神山,斯古拉寺是我们的神寺。四姑娘的灵魂在此,佛和菩萨的法力在此,山神的能量在此,藏地人民要进山,先进庙,先在这神圣的地方恭敬上香,诚心祈祷,保佑我们顺顺利利地走进四姑娘的怀抱,平平安安地归来。”读完缘启,我紧张起来。按照缘启上的要求,我的同伴们不都走错了吗?他们先进山了。他们没有进庙!他们没有上香!四姑娘山是圣山,是有山神守护的,你没有和山神打招呼就进山了,山神要是挑礼(因礼数不周而怪罪)了……这可怎么办?缘启上的字,那么大,就是要让进山的人看到,拦住过快的脚步。我仰望进入寺庙的三十多级汉白玉台阶,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高跟鞋,怕走到一半摔倒,然后再滚下来。这些天我走平地都不能超过一百米,走楼梯十几阶已经恶心了,三十多级没有扶手、看上去很陡的台阶我真上不去。但是读完那个缘启,我知道我今天能上去要上,上不去想什么招儿也要上去了。我要进庙上香。我们一行二十几人,大家都能进山,单单我进不了,留在这山口,又读到了缘启。我不就是被留下来为大家上香的吗?我不就是负责和这里的神灵沟通的吗?这是多么重要的任务啊!十分钟前我还找不到事做,原来有这么重要的使命等着我完成。看来没有时间是白白流逝的。我忽然就怀揣大家的安危,肩上被压着重担。至此,这一天的意义被我找到了!我得抓紧时间进庙,七个小时够用吗?我拍照、瞎转悠、四处张望,已经用掉了一小时。我剩六个小时够用吗?首先我要面对那些陡峭的台阶。不管我的决心有多大,我去面对神灵的心有多真诚,我还是无力独自走上那些台阶,我至少需要一个扶手。但没有扶手和栏杆。我把寻求帮助的目光落在了身边一位藏族小伙儿身上,他正倚在台阶上看手机。我说我想进去敬香,你能帮我上这些个台阶吗?我高反很严重,走平地都要摇晃,上这台阶一定会摔倒。藏族小伙似乎和我一样,也在等人,见我向他求助,一下子有了精神。他也需要找到一些事情塞入时间的空口袋里吗?小伙儿穿着蓝色羽绒衣,我拽着他软绵绵的袖子,很快就把那些台阶走完了。寺庙大门敞开着,门边桌子上放着一捆一捆的香。我问小伙儿,三支香要给多少钱?他说随喜。我心里琢磨随喜是多少钱。已经习惯了明码标价,这一随喜我就蒙了。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20元,问可以吗?小伙点头说可以。他说得很快,并没有停顿。我就知道20元是真可以。如果他看到面值略犹豫,那就是少了。手里擎着三支香,走到院子里点着,小心插在香炉里。我说我可以许个愿吗?他吃惊地说许愿是要还的!他的声音很大,同时把眼睛也睁大了。他知道我是游客,过两天就走了,此生也许不能再来,那许下的愿,怎么还?我意识到我说错了。这几天大脑缺氧,晚上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会说错话的。我又说我身体不好,能求佛给我一些健康吗?我以后不吃肉或少吃肉。我倒是从不杀生,还偷偷地喂食老鼠,为麻雀在冬天里找不到食物而犯愁。他松弛下来,说,这个可以。祈福。原来他刚才替我紧张得不行,好像目睹了许愿不还的恶行已经发生了。进庙的路线是有规矩的,就是从左侧进去,从右侧出来。顺时针,进入佛殿。有藏族小伙在身边,我在寺庙里不会犯错误,就算犯了也会得到及时纠正。进入大殿,左侧供奉的是藏传格鲁派(黄教)宗喀巴大师(这座寺庙就是宗喀巴大师的徒弟査克阿旺扎巴于15世纪初修建的。鼎盛时期有僧侣上千人,高僧辈出),正中是释迦牟尼佛巨大的金身,右侧是斯古拉山山神。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身边的藏族小伙儿已经跪下来,我也赶紧跪下。我向佛祖叩了三个头,刚要起身,发现身边的小伙还没有拜完。他比我先跪下的,他的三个头何以叩得比我慢呢?我侧目偷偷一看,原来他和我叩拜的形式不一样。他是每一次叩头后都要起身,站直,目视佛祖,合十,然后再跪下。身体的起伏非常大,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参与了进来。因为离得近,我能听见他的衣服摩擦的声音、膝部着地时的碰撞声以及那一系列动作产生的气流。而我是跪下就不起来了,一连把三个头叩完,类似鸡吃米粒,采取的是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在我爸妈墓地跪拜的姿势。我忽然觉得我拜得不对。我的形式太省力省事了。我只用了我的头部、双臂和双手,躯干角度柔和地前倾,而我的腰以下身体都没有加入到这一礼拜活动中来。我想到“全身心”这个词。我不是全身心,我的身体有一半没有加入。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有些可耻,做什么都想走捷径。我想重新拜,又不好意思。只好起身,心里批判了自己。心想这次他为什么不纠正我呢?如果他说这样不行,得重新来,我就会重新磕头。走到四姑娘山(也叫斯古拉山)神面前,我马上低头合十,我和山神说,我们不懂规矩,没征得您的同意就进山了,请您不要怪罪。常言说不知者不怪。我们是来朝拜,领略圣山美景,不会对圣山造成伤害。我把进山的朋友们的名字念叨了一遍。又说我们都是作家,要写关于圣山的文章,让更多的人知道圣山在哪里、如何神圣等等。山下的人读了文章后,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朝拜。我也不知道您是欢迎他们还是拒绝他们;是愿意人多热闹还是愿意无人清静。不管我们做对了还是做错了,都请山神您多多包涵吧。说完这一大堆话后我睁开眼睛看山神,见山神正手搭凉棚忙于云端腾跃,手舞足蹈,巡视众山,看上去心情不错。比这再大点的过失,山神似乎也能原谅。他不像是一个爱挑礼的山神。藏族小伙领着我从右侧出来了,到了进门时的香炉前,我看了看我敬的那三支香。中间和左侧的香都燃尽了,右侧的那支几乎没有燃烧多少就熄灭了,正孤零零立在那里,像是没有得到宽恕。我心里一惊,这是不好的。对此我略有常识。在家里上香,从来没出现这种情况,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但我不能不管那支我敬上去的香,那么无助地站在那里,我悄悄把它重新点燃,插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希望我敬的香都被接纳。一次不接纳,就第二次。我执着了起来。下台阶我就不用人家帮助了。我累了,向停在沟口的那辆来时的小巴车走去。那个藏族小伙子还是跟着我,跟我走到车门,他停下来,一边把手伸进衣袋里一边说,等我给你开门。原来他是我们车上的司机。斯南多吉他叫斯南多吉,长坪沟本地人,嘉绒藏族。前些年在成都打工,用挣到的钱修好了地震中毁坏的房子,然后就留在了家乡,一边在旅游公司开车,一边照顾年迈的父母。和斯南多吉从寺庙里出来,已经快到中午了,此时四姑娘山上的云雾散去了。我和多吉站在沟口欣赏雪峰。我用手指着山峰说,从这个角度看,大峰好像比四峰要高啊。又说山上还是有些云雾缭绕着好。现在这样明明白白的,而我们又不明白,就连个借口都没有了。我用右手的食指指点着山峰,嘴里这样絮絮叨叨的。多吉可能是忍无可忍了,他突然伸出手,把我指向四峰的手指向一边挡了一下,他说不能这样用手指指着圣山。他说,这样: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并拢,指向圣山。手指向手心弯曲,仿佛五个手指在向圣山鞠躬。我赶紧缩回手,不再指手画脚了。我很生自己的气,一到圣山,我就破绽百出。磕头不对,手势不对,说话不对。要不是多吉跟着,我不知在寺庙里会犯下多少错误。很自信的一个人,这一上午被打击了好几次了。在家乡被众多读者崇拜,我几乎做什么都是对的。几乎是站了一上午,我们都累了,就回到车里休息。多吉又给我讲故事。他说他给登山队做过向导。我说有很多故事吧。他说几年前给一个河南登山队做向导,登二峰。到5000米的时候,忽然就不行了,然后只能撤了下来,没能登顶。二峰是5276米,登顶是没有问题的。他说他感到很奇怪,自己就是这长坪沟的人,从小生活在3500米的海拔上,只比日常高了不到2000米。去西藏过海拔5000多米的山口时,什么事都没有。他最后总结说,是山神阻挡他,不让他登圣山。他说藏族人都不登圣山,圣山不可攀登。我说,人是凡间的,肉体就是局限,人吃肉杀生。而圣山,是不可以以双脚蹬踏的方式去接触的。脚上沾满人间泥水和罪恶,你把人间最低处的不洁之物带到圣山之上,那是非常不对的,神不喜欢。5000米之上的雪山,几乎是没有尘埃的,你的身上、鞋上沾满了凡尘的尘埃和烦恼,你去了,没有谁欢迎你。山上有强大的风,瞬间把人吹倒。那风就是神的拒绝。他说你说的对啊(我终于对了一次),圣山为什么那么高?就是为了远离尘埃。奇寒、大风、陡峭,都是为了阻挡人的。你只要站在凡尘向上仰望就可以了。圣山可以接纳的是人间虔敬的仰望,而不是你散发着汗味的脚。他说,从1981年日本同志社大学登山队第一次登到C1,海拔5100米。此后又有12个国家的登山队78人登过四姑娘峰。发生了多起意外,有4人遇难。在四峰5000米的地方,至今还有2具登山者的遗体。我透过车窗向四峰看去,冰雕一样的山峰,在阳光的直射下,寒光闪闪,那上面竟然还有人在长眠!我说为什么不运下山来?是没有办法运下来吗?多吉说,不是运不下来,是家属说既然他愿意在这里,那就留在这里吧。我忽然觉得家属可能做错了。登山队员登山的行为,是人和自然的游戏。往往都是年轻人,身体强大,啥都不怕。在他们眼里,看山就是山,是山皆可攀登。当人到达5000米以上,身处极端的风雪、严寒之中,尤其不可战胜的自然把死亡送来的时候,肉体的人是恐惧的。他是想下来,想回家的。想回到山下的凡间的。登山队员,谁是要在雪山上住下来才登山的?把登山者的遗体留在雪山上,是不对的。神不会接纳这个冒犯者,而人间又没有把他接回来。他被放错了位置。他可怎么办呢?那里太冷了,不是肉体的人住的地方啊!我觉得他会给家人托梦的。四姑娘山神此刻,四姑娘山神应该离我也不远。我刚才看见山神正驾着祥云巡山,他早看到我了。而我在两天前就见到了山神。山神在一幅精美的唐卡上面,神采奕奕,精神抖擞。我和山神见过面后,就把唐卡卷了起来。我发现这不是一幅普通的画,而是一位神后,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既然是山神,就要供奉,不是带回家随便放哪里都行的。如果我不能供奉,我就不能带走山神。我的家是平原,没有大山,带山神去平原,山神愿意吗?山神到了平原不是没事干了吗?而且山神会想家,会水土不服。我不带走,又显然是送给我的礼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二天熊莺到我房间来,我把我的困难和熊莺说了。她说不能带走,她也不带走。她说她这几天把山神挂在电视机上了。我立刻也把山神挂在电视机上。房间里还剩下一个苹果,我洗了洗,放到山神面前,算是我的贡品。我和山神说,对不起我不能带走,我家里供奉着从拉萨请回的文殊菩萨,乡下的院子里还供奉着狐黄白柳众仙,我还要上班开会,孩子没找到工作,菩萨和我们东北的众仙我都得供奉,我都忙不过来了。您还是不要离开四姑娘山了。在这里您是山神,到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了。注意事项|扫码购票,和格致一起去看山|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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