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专号20182018-5《收获》选读|长篇:息壤(盛可以)3

《息壤》(盛可以)梗概: 2 柳絮飞舞的周末凌晨,北京的天空炸响湖南方言,那种村妇才有的大嗓门撕破了小区宁静,喊的还是初玉的小名。初玉惊起奔到窗前,看见大姐初云站在花园中心,两只手做成喇叭对着高楼喊话。她头发盘成一坨,身穿枣红色的毛线开
原标题:2018-5《收获》选读|长篇:息壤(盛可以)3《息壤》(盛可以)梗概:2柳絮飞舞的周末凌晨,北京的天空炸响湖南方言,那种村妇才有的大嗓门撕破了小区宁静,喊的还是初玉的小名。初玉惊起奔到窗前,看见大姐初云站在花园中心,两只手做成喇叭对着高楼喊话。她头发盘成一坨,身穿枣红色的毛线开衫配黑摆裙,喊一声转个方向,身体懒懒散散,动作不急不缓,似乎并不需要谁来应答,她只是练嗓子消遣的——还是那种胖胖的性格。她是坐那种绿皮火车到的北京便宜路上好看风景好像她通宵没睡,看了一路黑暗,好像北方的黑暗与南方的黑暗不同。她气色不错,肉也没有松垮,二十岁以前生完两胎,按照政策老老实实做了结扎手术,肚皮上留下一条蚯蚓不晓得省了多少麻烦现在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一点也不像四十岁的女人。要在城里像她这模样,有点文化,晓得穿衣打扮,正是兴风作浪的好时候。初玉离开故乡的时间太长,到北京上学工作,抛弃方言,完全融入北方城市,疏远了农村生活,也不了解农村女人的变化。她没料到初云来北京要兴起的不是她们乡下湖区的细风鳞浪,而是一场身体的海啸。上一年五月,初云似乎有心事,回娘家住了几天,什么也没说自己又回去了。大家猜想她对阎真清有些不满,她过去迷上的那双指尖粉红的双手除了阉牲畜什么都不会,挣的钱交给他娘管,地里的活由初云干,经常两腿夹着孩子腾出手来干活,有时夹在腋下,单手炒菜做饭。一开始小脚奶奶便提醒过乡下人就是靠种田生活的做得挑得会种地就是顶好的那时初云完全没想过生活是怎么回事。她想的是那特别粉嫩的手指头,想的是被那样的手牵着走几里地去看露天电影,想的是他那与白玉鞋底般配的孤傲神情,想的是他和她父亲的相像之处,甚至在绿皮火车上,她也没有否定自己当初被十根粉嫩手指吸引的感情。她记得结婚的头几年是一段好光景,年轻时蓬勃的性欲像激流遇阻,时刻咆哮着寻找宣泄口,那些粉红手指在夜里头奉献过不倦的热情,辅助她慢慢蜕变成女人。现在她已经想不起那种蜜汁四溅的滋味,仿佛遭到味蕾屏蔽,但是获得了另一种更温馨更充盈的感觉,绵久细长——这是懂得爱情、掺入爱情之后的性,是一次新的盘古开天辟地,那是另一个男人带来的。到底应不应该到北京来答案一会儿是肯定,一会儿是怀疑。她不知道初玉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她本能地认为,初玉这种大城市里的文化人,态度与母亲肯定不会相同,她从没想过让一个守寡多年的母亲来理解并支持她做那样一件事,她甚至都没有跟母亲聊过那些问题。自打父亲去世,她就成为排忧解难、分担责任的长女,初中毕业就帮母亲喂猪打狗,插秧割禾,照看老小——奶奶虽然精神强悍,毕竟一双小脚生怕踩爆地球似地依赖拐杖,一感冒就咳嗽卧床,一吃辣椒就暗发痔疮,这些都得初云照料。咳嗽和痔疮好说,最难的是她每天必洗的小脚——十个脚趾头全部折弯陷进脚板,像贝壳嵌进泥沙,卵石轧进水泥——需热水烫,使劲搓揉,用力按摩。风湿病是这世界上唯一折磨她,且让她束手无策的坏东西。其他人都洗过这双小脚,但奶奶只要初云。与其说初云手法好手上有劲,不如说她心里诚恳,做事踏实,性格里没有偷懒耍滑头的东西,她就是这么忠实生活的。别人说初云惦着小脚奶奶的玉环所以卖力,她倒是喜欢奶奶手上戴的翡翠镯子,奶奶变卖的时候,她心里疼但没吭声。奶奶最终没把心爱的玉环传给初云,而是给了初玉,她一向偏心于她。初云心里不生嫉妒,安静平和,某些方面就是吴爱香的翻版。别人说她仓促地嫁给阉鸡师傅是逃避家庭,以为嫁出去就能撑直累弯的腰,事实上却弯得更加厉害。这都是人们惯常的思维,事实上,这个问题连初云本人也讲不清。火车报站暂停时,一个手里抱着孩子挎大包小包的女人使初云想起自己生娃带娃的日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学厨的儿子已经到了见到漂亮姑娘心脏擂得嘭嘭响的年纪,女儿阎燕是十八姑娘一朵花。二十一世纪的人们照样养鸡吃鸡,可不需要阉鸡师傅了,阎真清的手术器具在抽屉里寂寞闪闪,手艺已是生锈的废铁,十根粉嫩的手指早已黯淡无光,也完全看不出它们曾经有过激起女人食欲的辉煌。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学会了阉鸡技术,且一心一意用它作为生存手段。根据他的年龄可以推算出来,他幼年时期到处一片红:红旗、红太阳,红像章、红袖标……他是他妈当下放知青时的产物——这似乎能解释他的指尖为什么粉红鲜嫩——他爸是像墙砖一样老实的本地农民,饥饿时期将最后一口红薯让给老婆孩子,自己饿死了。四年后他妈又嫁给了一坨像泥巴一样老实的本地农民,分田到户后高兴地喝了半瓶白酒掉沟里淹死了——所以阎真清有城里人的孤傲,也又有乡下人的木讷。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时常分成两半,自我搏斗,发起狂来像癫子,跟平时那个阉鸡绣花似的斯文男人完全不同。火车跑得气喘吁吁。初云心里想事,手里剥橘子,机械地往嘴里塞,肥厚的嘴皮默默蠕动。没想清楚一件事情之前,她就一直嚼着,像头牛面无表情。窗外暧昧不清,偶尔几点野光,将黑暗凿出小洞。她不打招呼就来北京,一是不想受任何人的意见干扰,二是反悔了可以悄悄撤退,谁也不知道她有这么疯狂的想法。村里人的习惯是吃了饭嚼舌头消食,对于失败的事物嘴上尤其刻薄——她决不愿那件事落进那些牙缝里塞着隔夜菜的嘴。过去半年,人们对她的议论已经像大雪压上树枝,她要到北京做一件化雪的大事。她没出过远门,连长沙都没去过,没想到外面那么混乱,兜兜转转跑出一身大汗,终于拿了票上了火车,屁股刚坐稳心里慌意志也摇晃起来。然而火车并不犹豫,一开动就憋着劲一路向北,像怕她反悔似的。初云洗完澡,换上家居服,喝水,吃早餐。她一进门就讲路上的见闻,在浴室里也扯着调门,活蹦乱跳的方言像不小心飞进屋子里的麻雀东碰西撞。过去初云不是这么聒噪,不得已说起话来,像翻出压箱底的好衣服穿上一样认真。现在她所有的箱子衣柜都敞开了,鸽子离开了笼子咕咕直叫。这是不正常的。她眼神有点飘忽,要么盯着碗里的食物,要么盯着墙上的字画,作出被吸引的样子。她情绪里透露复杂的气息,一方面刻意压制快乐,同时又心事沉沉,似乎随时将抛出一个难题让初玉定夺。她说她第一次出远门,路上没花什么钱,也没上什么当,所以不知道骗子长什么样子。出门前她就想好了,摁紧钱包,不信任何人,不买任何东西,不管任何闲事,眼睛也只看窗外。你应该提前告诉我我可以去车站接你这样你也不用一大早把全小区的人都叫醒了再说万一我出差了你怎么办初玉不得不切换到方言频道,硬着嗓子说出浑浊的、瓮声瓮气的益阳土话。每次回到以说蹩脚普通话逗乐的乡村,她都不得不隐藏多年外部环境对她的改变。她已是故乡的异乡人。她讨厌方言,听到自己嘴里发出被热汤烫了舌头的声音,她便讨厌自己,但若在不会说普通话的亲戚面前说普通话,她会觉得更加讨厌。如果她实话实说,人们会奚落她忘本,不认得秤,连初云也会认为她嫌弃穷亲戚。她唯一能做的是将方言降调,比如D调降成C调,A调降成G调,可那样一来,她的声音与腔调便透出几分悲伤,显得遥远而淡漠。我晓得我运气好洗过热水澡后的初云的脸颊是红的,额上发际线偏低,像戴了假发套你蛮久冇回家了恩妈①天天望你回去当了主治医师了么不聊工作来了就抓紧时间玩下周我当班病人多不能陪你你想去哪些地方天安门长城798说798时初玉用的是普通话,避开了8字在方言中奇怪的尾音,这一小动作仿佛在黑屋子里凿了个洞,让她透了口气。①恩妈:奶奶。今天是只罩子天哩初云边嚼边说,还用筷尖指了指外面。她注定是要为方言的流传作贡献的,用浅白的词汇造出生动的形象,没卷舌音,没舌根音,没后鼻音,舌尖上玩弄卵石似的,哗啦哗啦响。但从她嘴里嘣出的有些词汇,初玉已经听不懂了。什么罩子天大雾啊大雾罩子不晓得等阵会收掉不冬眠的方言经过这番刺激练习,这会儿已经在初玉脑子里苏醒,那些关于天气的土腔在耳边响起来。那是奶奶的声音。奶奶是初家的天气预报员,每天早上起床先打开门看天,确定天气之后才开始这一天的日常。她记得什么罩子天①、白坨子霜②、落凛毛子③、飘麻细细④、雪只摁⑤。奶奶还紧跟在天气预报后面感叹啊呀昨夜里我睡了十个小时好像她平时少于十二个小时,不慎睡过头似的。奶奶洗脸刷牙,梳头盘发,一切收拾停当,她只需拄着拐杖站门口边打个嗝,放出她胃里的胀气,赖床的人都会立刻爬起来,跟紧一天的节奏。初家没有一个敢睡懒觉的。初玉看着初云,后者谈起天气来像奶奶一样自信。当然,没有谁比农民更关心天气,了解庄稼,他们是靠天吃饭的。初玉很早就决定远走高飞,父亲病逝促使她选择了学医——这也是最称小脚奶奶心意的——医生永远不会失业。医学院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戚念慈将玉环交给了初玉,奖励初家第一位大学生,而且是名牌大学。初玉和初云几乎是两代人,彼此有些生疏。又过了一阵,初玉童年的记忆才被激活,她意识到在那件无形的所谓城市文化外衣的包裹里,体内那个乡下小姑娘依旧鲜活。初云付出很多,自己是得益她的奉献的家庭成员,没理由今天看不惯她乡下人的作派,挑起刺来。只要天上不下刀子咱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初玉心里不安,仿佛弥补似的先到天安门故宫晚上吃著名的北京全聚德烤鸭港⑥真的我不是来耍的现在不是耍的时季初云表情变得严肃,好像现在才言归正传,她勇敢地直视初玉,抿着嘴巴,眼里千言万语。①罩子天:大雾。②白坨子霜:大霜。③落凛毛子:下冻雨。④飘麻细细:下毛毛细雨。⑤雪只摁:鹅毛大雪。⑥港:讲。后者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我是来做一个手术的什么病初玉脸色大变不是病我是想初云说话再次艰难起来,像被硬饭噎住了我是想复通输卵管初玉倒没有发出初云幻想的那种尖叫。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扭头看了一眼日历薄:二〇〇年四月九日星期六她走过去,撕下这已逝的昨天。这一天有几个病人情况异常,家属企求的目光像故障灯一直在她面前闪动。一个家属送她一本书,里面却夹了一个红包——她全部退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患者家属养成了不送红包不踏实的心理依赖。他们把这当成生病住院的一部分,还懂得根据医生的重要性分配红包额,连护士都经常收到他们的水果零食。他们不愿承认,这么做将腐蚀人心,红包除了帮助医生品德堕落之外,并不能激活医生潜力,对于医学技术毫无帮助。她因此屡次对科室的护士讲,要耐心,有笑容,要让患者家属信任,让他们相信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初玉将日历扯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皱起眉头,仿佛她什么地方开始疼。接着,她去了阳台,拿起水壶给花浇水。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八五年夏天,她放学回家接到跑腿任务。母亲准备了一只老母鸡和半篮子鸡蛋,要她带过去给初云她动了手术特别需要这个为防止鸡蛋碰碎,她慢慢地骑着自行车,到初云家时天色已暗。初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小腹袒露在外,上面一条发红发亮的伤疤,脸部因发烧泛着红光,婴儿还躺在怀中吃奶。这场景使初玉深为震撼,好像有东西正在活活蚕食初云的躯体,而且她很快想到了那些东西就是病痛和婴儿。应该有人来把婴儿拿走把病人送到医院初云仿佛听到她的心里话,平淡地说没什么大问题不吃辣椒就好最后还笑起来一了百了初玉以为她的意思是死了干脆,隔了好几年才明白,所谓的一了百了指的是男女之事——避孕。这类夫妻间日常的战争,最终以女人的绝育平息。她脑海里深刻着初云躺在床上,婴儿仍在腋下吃奶的情景,腹部的那道伤口像闪电一样灼目。她想起了阎真清阉鸡时划开的血口,第一次对自己的女性身体产生了恐惧,她没想过女人的身体要承受这些我永远不要生孩子不要在我生病的时候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吃我的身体她后来是这么想的我也不要结婚不结婚就可以不生育不生育就不用结扎死也不要在身上任何地方留下刀疤(以下略)盛可以,上世纪七十代出生于湖南益阳,后移居深圳。著有九部长篇小说,包括《北妹》、《道德颂》、《死亡赋格》、《野蛮生长》、《锦灰》、《息壤》,以及《福地》等多部中短小说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十余种语言在海外出版。曾获多种文学奖项。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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