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洛夫高尔基:奥尔洛夫夫妇1

几乎每个星期六晚祷前,都有一个女人骇人的叫声,从别图尼科夫肮脏的旧屋的地下室的两扇窗子里,传到狭窄的院子里。院子里有许多用木头砌的年久失修的东倒西歪的杂屋,而且还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玩艺儿。 “站住站住,酒鬼,魔王。” 女人用低沉的女低
原标题:高尔基:奥尔洛夫夫妇1几乎每个星期六晚祷前,都有一个女人骇人的叫声,从别图尼科夫肮脏的旧屋的地下室的两扇窗子里,传到狭窄的院子里。院子里有许多用木头砌的年久失修的东倒西歪的杂屋,而且还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玩艺儿。“站住站住,酒鬼,魔王。”女人用低沉的女低音嚷着。“放开。”男人用男高音回答她。“我不放你,恶魔。”“胡说。你会放的。”“杀了我也不会放。”“你?胡——说,异教徒。”“我的爷。他要杀了我,我的——的爷。”叫声一传出,成天在院子的一间木棚里磨研颜料的油漆匠索奇科夫的徒弟先卡·奇日克便会拔腿从里面跑出来,闪动着那双老鼠似的小黑眼睛,扯开嗓门便叫:“鞋匠奥尔洛夫家又打起来了。哎呀。”奇日克是个对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特别感到好奇的人。他跑到奥尔洛夫家的窗户前,伏在地上,他那顽皮的乱蓬蓬的头向下垂着,脸蛋被褚石色和褐色颜料弄得脏乎乎的,那双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下面,从阴暗潮湿的洞窟里散发出霉味,鞋蜡味和烂皮子味。洞底有两个身影紧紧地扭打在一起,嘶哑地叫着,对骂着。“你会把我打死的。”女人喘着粗气警告说。“没——没啥。”她男人自信地、心怀忿恨地让她放心。传来重重打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声闷气的响声,喘息声,尖叫声,一个男人在转动什么重物的急促的呼哧声。“哎啵瞧他用楦头把她给揍的。”奇日克描述着地下室发生的一切,而围聚在他周围的人——裁缝们,法院里传送公文的列夫琴科,手风琴手基斯廖科夫和其他一些爱看热闹的人——不歇气地问先卡,急得不是拉拉他的腿就是扯扯他那沾满了颜料的裤子。“怎么样啦?”“他坐在她身上,把她的脸往地板上撞。”先卡报告说,他看到的景象使他快乐得蜷缩着身子……看热闹的人也同样都伏在奥尔洛夫家窗前,急不可耐地想亲眼目睹这场搏斗的每一个细节,虽说他们早已熟知格里沙·奥尔洛夫在和老婆打斗时惯用的方法,但他们仍旧惊讶不已:“哎,魔王。打伤了吗?”“她满鼻是血……直往下流咧。”先卡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知说。“哎呀,上帝,我的天埃”娘儿们嚷道,“哎呀,恶棍——害人精。”汉子们在较为客观地评说着。“他肯定会把她揍死的。”他们说。而手风琴手用一种预言家的语气宣布:“记住我的话——他会用刀开膛破腹的。他要是腻味了这种打法,就会马上了结这件事的。”“打完了。”先卡从地上一跃而起,悄声地说,一眨眼功夫,他就从窗边飞跑到另一边的角落里,占据了一个新的观察点,他知道眼下奥尔洛夫肯定会上院子里来的。看热闹的人们马上散开了,他们不愿跟盛怒之下的鞋匠撞个满怀。眼下打斗已经结束,他在他们眼里已索然无味,况且在这当儿撞上他,还不无危险。往常奥尔洛夫从自己的地下室出现时,院子里除了先卡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人了。他艰难地喘着气,穿着被扯烂了的衬衫,满头的头发乱糟糟的,激动的、汗涔涔的脸上被抓出了道道伤痕,他皱着眉头环顾了一下院子,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背叉着双手,慢吞吞地向底朝天搁在柴棚边的破旧的无座雪橇走去。在这时节,他有时潇洒地吹着口哨,并且四下望一望,眼神里透出似乎是想和别图尼科夫房子里的所有居民干上一场的意味。然后他坐到雪橇的滑板上,用衬衫的袖子揩去脸上的汗和血,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儿,呆呆地注视着房子的一面墙,这墙上的泥灰已经脱落,墙上涂满了一块块的五颜六色的颜色——索奇科夫的油漆匠们老爱在下工时在这面墙上把刷笔挤干净。奥尔洛夫30来岁。神经质的、秀气的脸上长着乌黑的小胡髭,使他那饱满的、红润的嘴唇更加显眼。在他那高鼻梁的大鼻子上,两道浓眉几乎粘在一起。浓眉下是一双总是不安地闪烁着的黑眼睛。他中等身材,由于职业关系,有点弯腰驼背,他肌肉丰满,血气旺盛,他久久地坐在雪橇上,痴呆呆地细看着涂满颜色的墙,健康的,黑乎乎的胸脯深深地呼吸着。太阳已经落山,但院子里仍旧闷热,散发着油漆,松焦油,腌白菜和一些腐烂东西的气味。从院子里这栋两层楼的每个窗户里都传出歌声和谩骂声,有时一个醉醺醺的面孔从窗框里伸出来,打量一下奥尔洛夫,冷冷地笑一笑,便消失了。油漆匠们散工了,走奥尔洛夫身边经过时,他们斜着眼瞅着他,互相使眼色,院子里到处是他们热闹的科斯特罗姆的土话声,他们有的准备上澡堂,有的打算下酒馆。从二楼下来走到院子里的裁缝们——一些衣衫褴褛、身体虚弱、双腿弯曲的人——开始取笑几句科斯特罗姆油漆匠那叽哩咕噜的土话。整个院子一片喧闹,充满了热闹、活泼的笑声和戏谑。奥尔洛夫坐在自己的角角里一声不吭,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没有谁来到他身边而且也没有谁能下得了决心和他开开玩笑,因为谁都清楚此刻的他是——一头凶恶的野兽。他坐着,被隐隐的、难于忍受的仇恨笼罩着,这仇恨压迫着他的胸口,使他呼吸困难,他的鼻孔凶猛地翕动着,嘴唇歪撇着,露出两排坚硬的大黄牙。他心里生出一种模湖不清、飘浮不定的感觉,红色的、昏暗的斑点在他眼前晃动,忧伤和对伏特加酒的渴望折磨着他的内心。他清楚,只要喝点酒,他就会觉得轻松许多,可眼下天还放亮,他可没脸穿着这样的撕得破烂不堪的衣服穿过大街到酒馆去,大街上的人都认识他格里戈里·奥尔洛夫。他可不乐意出去被大家取笑,可要回家洗脸换衣同样也不可能。在家里,被打得浑身是伤的婆娘正躺在地上,而现在她让他觉着无比厌恶。她在那儿哼哼着,感到自己是一个受难者感觉她在他面前是无辜的——他知道这个。他还知道她的的确确是无辜的,而他是有罪的,——这更增加了他对她的憎恶,因为跟这种意识一起,他内心还充满了一种恶毒阴暗的感觉,这种感觉比意识更为有力。在他的心灵深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令人难以忍受,因此他优柔寡断地屈从于自己内心的沉痛的感觉,也不能将这种感觉弄清楚,并且知道,只要有,哪怕半瓶伏特加酒他就能药到病除。此时手风琴手基斯廖科夫走过来。他身穿棉绒布的背心,一件红绸衫和一条肥大的灯笼裤,裤脚塞在讲究的靴子里。腋下夹着装在绿套子里的手风琴,黑胡髭向两边卷起,便帽潇洒地歪戴在一边,脸上透着豪放和欢乐的神气。奥尔洛夫喜欢他的豪放,他的演奏和他总是乐滋滋的性格,而且又嫉妒他的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祝贺你,格里沙,胜利,也恭贺你被抓破了脸皮。奥尔洛夫对基斯廖科夫的玩笑并没发火,尽管听到它已有50余次,而且手风琴手这么说也并无歹意,不过是开玩笑而已。“怎么,兄弟。又开始普列文大战了?”基斯廖科夫在鞋匠面前站了一小会儿问,“你呀,格里尼亚,你这个傻瓜蛋。有一条咱们大家都走的道,你最好也去……咱俩去喝一杯吧……”“我马上来。”奥尔洛夫头也没抬地说。“我等你,苦苦地想着你……”很快奥尔洛夫便离开了。他刚一走开,便有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扶着墙壁从地下室里出来。她头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头巾,从脸上头巾的缝隙里仅仅露出一只眼睛,一小部分面颊和额头。她摇摇晃晃地走着,穿过院子并在她男人坐的地方坐下。她的出现并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惊讶——他们对此已习以为常,而且大家都晓得她会一直坐在那儿,直到她的格里沙喝得烂醉如泥,追悔不已地从小酒店归来。她来到院子里是因为地下室里闷得让人心慌,再有她还得把醉醺醺的格里沙搀扶下楼。楼梯——腐朽且又很陡。有一次格里沙从上面摔下来,把手都给弄脱臼了,两个来星期上不了工,那阵子,为了糊口,他们几乎把全部家财都典当了。从那时起玛特略娜就守候着他。有时候总有同院住的坐到她旁边,坐得最多的是列夫琴科——一个留胡髭的退役下士,审慎、庄重的霍霍尔人,头发理得整整齐齐,鼻子红中透青,他坐了下来,打着哈欠问道:“又打起来了?”“与你何干?”玛特略娜不友善地激奋地说。“是没关系。”霍霍尔人解释说,接着两人很久都一声不吭。玛特略娜喘着粗气,像是有什么玩艺儿在她胸口里呼噜作响。“你们为啥打个没停?你们有啥可争的呢?”霍霍尔人议论说。“这是我们的事……”玛特略娜·奥尔洛娃简洁地说。“那当然,是你们的事。”列夫琴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你干吗老缠着我?”奥尔洛娃理直气壮地问。“哎,你咋这样。跟你说句话都不成。我瞅着你们俩——你和格里沙真是天生的一对。每天都用棍子抽你们两顿才好咧——早晚各一次——就该这样。那样你们就不会浑身是刺了……”说完,他便怒不可遏地离开了她,这倒让玛特略娜觉得称心。院子里早已传开了,说什么霍霍尔人对她献殷勤是有目的的,她恨他也恨所有那些个爱嚼舌头的人。而霍霍尔人迈着笔直的军人的步履走到院子的角角里,尽管他已是40岁的人了,却精神抖擞,身强体壮。此时奇日克不知打哪儿出来出现在他跟前。“她呀,叔叔,那个奥尔莉哈,同样是个萝卜。”他悄声对列夫琴科说,还一边向玛特略娜坐的那边眨巴着眼。“我这就让你尝尝厉害,让你试试萝卜。”霍霍尔威胁着说,他的胡髭里却隐藏着笑意。他喜欢这个机灵的奇日克,而且还在耸着耳朵听他的,他知道奇日克晓得这个院子里的种种秘密。“缠着她可落不到什么好,”奇日克解释说,根本不在乎列夫琴科的恫吓,“油漆匠也试过,她使劲给了他一家伙。我亲耳所闻——真了不得。照着脸上就是一下,像打鼓一样。”这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虽说才12岁,却活泼、感受力强,他像海绵似地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周围生活中的一切污秽,在他的额头上已经长了一条小小的皱纹,这意味着先卡·奇日克已经开始想事了。……院子里漆黑一团。上方是一块正方形的蓝天,繁星闪烁。从院子里向上看,这个四边围着高墙的院子就像是个深坑。在这个坑底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小个子女人,她在吵架之后在这里休息并且等着醉酒的丈夫……奥尔洛夫成家已有三个多年头。他们曾有过一个娃儿,但只活了约一年半便夭折了。他们俩并没为这孩子的夭亡而伤心太久,他们盼着再有一个孩子,因而也就心安了。他们住的地下室——是间宽大的、长方形的、采光不好的房子,房顶是拱形的天花板。紧挨着门——是一个大的俄国式炉子、炉门向着窗子;在炉子和窗子之间——是一条狭窄的通向一块四方形的过道,阳光穿过朝着院子的两扇窗子射进来。两道斜射的、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射进地下室,房间里潮湿、封闭、死气沉沉。生活在地下室的上面的什么地方沸腾着,传到这里,传到奥尔洛夫家的仅仅是一些沉闷的、模湖不清的声音,它们夹杂着尘埃像团团无色的飞絮,从地上的生活里飞到这个洞里来。在炉子对面,沿着墙——放着一张木制的双人床,床前是一块玫瑰花图案的黄色布幔;在另一面墙边——是一张他们喝茶,吃饭用的桌子;在床和墙之间,在有两块亮光的地方,是他们夫妇俩干活的地儿。蟑螂在墙上懒洋洋地爬来爬去,吃着贴画时掉在泥灰上的面包屑,这些画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沮丧的苍蝇四处乱飞,发出烦人的嗡嗡声,图画上沾满了苍蝇屎,看上去就像灰暗的墙上的块块黑色斑点。奥尔洛夫夫妇家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玛特略娜早上6点左右起床,洗了脸后就把茶炊生上,这把茶炊不止一次在他们打得来劲时被砸得稀巴烂,它上面补满了锡补叮在煮茶炊这阵子,她便收拾好房子,去一趟小铺子,然后叫醒丈夫,他醒来后,洗好脸,茶炊已经摆在桌上,咝咝咕咕地响着。他们坐下来喝着茶,吃着白面包,两人一餐要吃一磅。格里戈里活儿干得出色,因此他总有活干,在喝茶时他便把活儿分配好。他干那些需要熟手干的细活,妻子搓麻线,粘鞋里,给那些穿歪了的鞋后跟钉上层钉底和类似的下手活。喝茶时他们便商量中饭吃些什么。冬天,当要吃得多些时,他们便就有了十分有趣的话题,在夏天为了省几个子儿,他们只在节日才生火,而且还不是个个节日都生,他们多半喝点冷杂拌汤,是用克瓦斯、洋葱、咸鱼做成的,有时也吃点借用同院邻里的火煮熟的肉。喝完茶,便坐下来干活:格里戈里坐在一只蒙有皮子,旁边有裂缝的桶上,妻子挨他而坐——坐在一条矮凳上。开始他们一声不吭地干活——他们谈些什么呢?时不时地他们也聊上几句有关活儿的话,然后就是半个小时或半个多小时寂静无声。锤子在敲,麻绳子穿过皮子,发出吱吱的声响。格里戈里有时打个哈欠,而且每打一个哈欠后总要拖长声音吼叫一声或啊啊地大叫一声。玛特略娜抽声叹气。有时候奥尔洛夫还哼哼几句歌儿。他嗓门很尖,尖锐响亮,但他会唱。歌词如泣如诉,快速的宣叙调,从格里沙的胸中一涌而出,像是担心不能把想说的都一口气说完似的,突然又拉长声调,变成忧伤的叹息——哀号着“哎。”这悲哀的、大声的叹息声从窗口飞进院里。玛特略娜用一种温和的女低音夫唱妇随。两人的脸上显出一副沉思的,伤怀的神情,格里沙乌黑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的妻子沉浸在音乐声中,不知咋的发起呆来,像是如醉如痴,左摇右晃,有时像是被歌儿哽住了,唱了半节儿就停了下来,重新应和着丈夫的声音唱下去。他们俩在歌声中忘却了对方的存在,都在尽力借助别人的语言诉说自己暗无天日的生活的空虚和苦闷,或许他们是想以这些歌词表白他们心灵深处生出的模糊的思想和感觉。有时候格里沙即兴唱出:哎呀,你呀,生—活……哎呀,你呀,我该死的生活……而且你,悲伤。哎呀,而且你,我该诅咒的悲伤,该诅咒的悲—悲—伤。……玛特略娜觉得这些即兴之作索然无味,在这时她总爱问他:“你干吗像狗在死人面前嚎叫?”他不知咋的对她气就不打一处来:“蠢猪。你晓得个啥?你这沼泽地里的妖精。”“号吧,号吧,汪汪地叫呀……”“闭上你的臭嘴。我是谁——你的徒弟?这么让你没完没了地训我,啊?”玛特略娜看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怒眼圆瞪——便不吱声了,沉默了很久,她有意不理睬丈夫的问话,他的怒气就像突发时一样迅速平息了。她扭转过头,不去理会他那寻找和解、期待她露出笑容的目光,但她浑身又充满了胆战心惊的感觉,生怕她这一举止又会惹得他怒火中烧。但她同时也在生他的气,看到他寻求和解的企求,她又觉着愉快,——要知道这就是生活,思想,激情……他们俩——年轻体壮——彼此恩爱,都为对方感到骄傲。格里沙身强体壮、充满热情、长得英俊,而玛特略娜——长得白嫩、丰满,灰眼睛里闪着光彩,——“健壮的女人”——院子里的人都这么说她。他们彼此相爱,但他们过着孤寂的生活,他们没有那种让他们彼此在休闲时的感想和兴趣,他们满足于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这一自然的要求(人是有喜有愁,有思想的呀)。倘若奥尔洛夫夫妇有生活的目的——尽管是一分一分地攒,——那么,他们的生活无疑会要过得轻松得多。可他们却没有这个。他们总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彼此已经习惯了,对对方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势都烂熟于心。日复一日,时光几乎没有把任何哪怕让他们觉得开心的东西带进他们的生活。有时过节时,他们上和他们一样精神空虚的朋友家做客,有时客人们也来他们家,喝酒、唱歌,常常还——动手打起来。而后又是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宛如锁链上个个环节一样平淡无奇的日子,工作、乏味和毫无原由的彼此生气使得这些人儿的生活愈发沉重。有时候格里沙说:“这就是生活,真是活见鬼。我为啥总记挂着她?工作完了便是烦闷,烦闷之后又是工作……”他沉默了片刻,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带着迷惘的笑接着说,“母亲遵循天意生下了我,——这是没法子抗拒的。我学会了手艺……这些都是为了什么?难道除我之外,鞋匠就少了?哎,行,就当鞋匠吧,可往后呢?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坐在洞里做着鞋……然后就是死。据说现在流行霍乱……那又怎么样呢?曾有个叫格里戈里·奥尔洛夫的,是个鞋匠——后来死于霍乱。这又有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必要要活着,还不就是做鞋,随后就是归天,啊?”玛特略娜不吱声,她觉着丈夫的话里有着一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她请求丈夫别说这些鬼话,因为这些话会触犯知道怎样安排人间生活的上帝。而有时候,当她心绪不佳时,她便会怀疑地对丈夫说:“你要是能不贪杯的话——你没准会活得快活些,这些个想法也就不会钻进你脑瓜子里。别人活着——不怨天忧人,而是埋头挣钱,置办作坊,后来生活得跟老爷似的。”“搞了半天你还是赞同你的这些没肝没肺的蠢话,鬼婆娘。你开动脑子想想吧,难道我不能喝酒,我就只有这么一点乐子?别人?你又知道几个这种走运的人?难道我成家前是现在这个样儿?我实话实说了吧,折磨我,使我生活苦闷的就是你……嗯,你这个癞哈螅!”玛特略娜受了委屈,可又觉得丈夫说的对。他喝醉时样子显得快乐和温柔,——那些别人只是她想象中的人儿,——结婚前他是个乐观的人,又有趣又善良……“为什么会是这样?莫非我拖累了他?”她思虑着。她的心被这个痛苦的想法搞得一阵阵发紧,她开始可怜起自己和丈夫来了。她走到他面前,温柔地,情深意长地注视着他的双眼,紧紧地贴到他的胸前。“哎,现在要亲嘴了,你这头母牛……”格里沙忧郁地说,像是要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但是她心里清楚,他是不会这么做的,于是她依偎着他更近、更紧。这时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他将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上,让妻子坐在自己的膝头,无数次地、久久地亲她,粗声喘着气,悄声说话,好像担心被什么人听见似的。“哎,莫特丽娅。咱们的生活,哎呀,真够糟的。我们像野兽一样互相厮打……可为什么呢?我的星宿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在一个星宿下出生,而且星宿——是他的命根子。”可这种解释并不能让他满意,他把妻子搂在胸前,陷入沉思。他们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下和污秽的空气中久久地坐着。她沉默不语,只是长吁短叹,但有时在这种幸福的时分她回想起她的委屈和遭毒打,她便会含着热泪怨艾起他来。当他由于受到妻子的责怪而深感内疚时,他便会更加热烈地抚慰着她,她却得寸进尺,唠叨个没完。这样终于又把他给惹急了。“别诉苦诉个没完。没准我打你的时候,我比你还痛苦千倍呢。你懂吗?要是由着你们这群娘儿们使性子,你们会把人给噎死,别再说了。如果一个人已厌倦了生活,你还能对他说什么呢?”有时候他会在她滚滚热泪和如泣如诉中软弱下来,他神情沮丧,若有所思地解释说:“我生就了这副性子,有啥办法呢?我老是伤害你——这是真的。我知道,只有你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嗯,可我并没能时刻记住这点。你明白吗,莫特丽娅,有时我都不愿看你,你好像让我特烦。这时我心里会生出一个可恶的念头——最好把你和我自己都撕个稀巴烂。而且你在我面前越显得对,我就越想揍你……”她似懂非懂,但他那忏悔的,温和的语调给了她宽慰。“但愿我们能改过自新,习以为常。”她说,她没有意识到,他们早已彼此习惯了,而且还在相互消耗着。“要是咱们能生个娃——咱们会要好一些,”她叹了叹气说,“咱们又有解闷的又有操心的事了。”“那你干吗不生呢?生吧……”“可……瞧你总对我这么大打出手——我不能生。你没轻没重地打我的肚子和腰,打得太疼了……就是不用脚踹也好呀……”“嗯,”格里戈里忧郁而又不好意思地自圆其说,“难道在这节骨眼上还左思右想用什么东西打什么地方?再者,我又不是刽子手……我打你可不是为了寻开心,我是因为烦躁才……”“你为什么会觉着烦呢?”玛特略娜抑郁地问。“就是这么个命,莫特丽娅。”格里沙谈起哲理来了,“就这么个命,这么个脾气……你瞧,——我不如别人,比方说,抵不上那个霍霍尔人。但霍霍尔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单身一人,无妻无室,什么人都没有……要是没了你,我会活不下去的……可他却无所谓。他吸着烟斗,乐滋滋的——这魔鬼,就连吸口烟他也就满足了。可我这样就不行……我天生就静不下心。我的性格是这样……像弹簧:在上面一压——就抖动……好比说,我上街,看见这,瞧见那,玩艺儿多的是,可我却空空如也。这让我恼火。霍霍尔人——啥也不要,他这个满脸胡子的家伙,一无所求,而这也使我恼火,可我……甚至都搞不清自己需要什么……什么都要。嗯——是啊,我坐在洞里干活,却什么都没有。又还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婆娘,可——你有什么感兴趣的呢?女人就是女人,跟所有的女人没啥两样……我对你可知根知底。你明儿个怎样打喷嚏——这我都一清二楚,因为你在我面前没准已打过一千次喷嚏了,因此我又能有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兴趣呢?索然无味。嗯,我为啥要下酒馆,因为那里让人快乐。”“那你为啥要娶老婆?”玛特略娜问道。“为啥?”格里沙冷冷一笑,”鬼才知道我为啥……掏心窝子说,是不该有妻室……我最好是去当流浪汉……在那儿虽说会要忍饥挨饿,但逍遥自由——想上那儿就上那儿。周游世界。……”“你去呀,也还我自由。”玛特略娜说,说着说着便要大哭起来。“这是上哪儿去了?”格里沙威严地问。“这是我的事。”“哪——儿去?”他眼睛里凶光毕露。“别嚷嚷,——我可不怕……”“是不是相中了什么人?说呀。”“放我走?”“放你去哪儿?”格里沙怒吼道。他把头巾从她头上扯了下来,攥着她的头发。殴打使她变得凶狠起来,恶感唤醒了她的整个灵魂,给了她莫大的快乐,她原本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妒火全消,可她并不,她反而去挑逗他,在他面前发出意味深长的笑。他气得出手就打她,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可在晚上,当她浑身是伤、痛得难熬地在床上躺在他身边呻吟时,他斜着眼看着她,叹着粗气。他觉着恶心,备受良心的折磨,他清楚,他这么吃醋毫无根据,而且他还平白无故地揍了她。“嗯,得了,”他难为情地说,“难道是我不对?你也够可以的……你本该劝劝我——可倒火上浇油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她不吭声,可——她知道为什么,知道现在的她,遍体鳞伤、受尽欺侮的她会要得到他的抚慰,热烈的、温柔的、寻求和解的抚慰。为了获得这种抚慰,她宁可让自己的腰被打得疼痛难忍。此时,丈夫还没能来得及抚慰她,她已经由于期盼丈夫的抚慰而高兴得泪流满面。“嗨,够了,莫特丽娅。嗯,宝贝儿,啊?别再哭了,你饶了我吧。”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而且因为是整个身心都充满了痛苦,而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们的窗子大开着,但天空却被邻舍的高墙遮住了,他们的屋子里,一如既往,又暗、又闷、又挤。“哎,生活。简直像服苦役。”格里沙悄声地说,他无法把感受到的痛苦全部倾诉出来,“都怨这个洞,莫特略娜。我们算个啥?像是被活埋了一般……”“咱们上别的房子住去。”玛特略娜含着甜蜜的泪水建议说,她单单从字面上去理解他的话。“嗨。不是那么个意思,姑奶奶。哪怕搬到顶楼上,我们还是住在洞里……不是说屋子——是洞……生活——是洞。”玛特略娜思考起来并且说:“上帝保佑,没准,咱们会好的……”“是呀,咱们会好的……你老这样说。但是咱们的景况,玛特略娜,并不见好……吵吵闹闹越来越频繁,——你明白吗?”这倒一点不假,他俩吵闹的间隔越来越小,这不,最后到了每个星期天一大早起格里沙就瞧着妻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今儿晚上一歇工我就到酒馆找‘秃子’……喝个痛快……”他宣布道。玛特略娜奇怪地眯缝起眼睛,不吱声。“你不吱声?你就这么不吱声吧,你会得逞的。”他警告着说。他整天凶神恶煞,越到晚上样子越凶,他无数次地提醒她说他打算喝个饱,他觉着,她听了这话会难受的。可看到她顽固地闭口不开,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作好了干一架的准备,他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晚上他们闹事的报信人先卡·奇日克宣布“战况”。揍完妻子,格里沙有时整夜不见身影,有时星期天也不露面。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总是表情严肃地、默默地迎接他,可内心对被撕破了衣衫,也同样时常被打得够呛的、浑身脏兮兮、两眼充血的格里沙充满了隐密的怜悯。她知道,他得喝点酒以解宿醉,并且她已准备了半瓶伏特加酒,他也知道这个。“倒一杯给我,”他哑着声音请求说,喝了两三杯,他便坐下开始干活。他一整天都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时常忍受着揪心的痛楚,他放下活儿,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娘,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或是一头倒在床上。玛特略娜耐着性子等他冷静下来,那时他们又和好如初。以前,这种和解里还含有许多辛酸和甜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日渐消失了,他们之所以和解,无非是到星期六之前这整整五天时间里,他们相互不说话,极为不便。“你会成为酒鬼的。”莫特略娜叹着气说。“我会的,”格里沙表示承认,而且还显出一副成不成酒鬼他都不在乎的样子,向旁边啐了一口。“而你就会从我身边逃走。”他想象着未来的情景,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睛。有一段时期她眼睛低垂着,她以前从没这样,格里沙瞧她这样,便恶狠狠地紧锁眉头,小声地咬牙切齿。可她现在还是背着男人去找算命的女人和女巫医,从她们那儿带来各种各样的符*\'和炭块。而当这些玩艺儿都不灵验时,她又去向保佑人不贪杯的伟大的殉教者圣沃尼法季耶祷告,在祷告时她自始至终跪倒在地,伤心落泪,双唇无声地颤抖着。而且她越来越经常地感受到对丈夫强烈的,冷酷的憎恨,这种憎恨在她心中引起了忧郁的思绪,她越来越减轻了对这个人的怜惜之情,三年前,这个人用他欢乐的笑声,温柔、绵绵情话使她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这两个实际上并不错的人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着,他们在等着那彻底击碎他们痛苦的、荒诞的生活的某种事情的发生……在一个星期一的清晨,当奥尔洛夫夫妇在喝茶时,在他们那令人不快的宅子门口,出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巡警。奥尔洛夫一跃而起,并试着在自己醉昏昏的脑瓜子里把最近发生的事想起来,他一声不吭,用模糊的目光盯着来客,等着最坏的事情发生。妻子惶恐不安地、责怪地看着他。“这儿,这儿。”巡警在邀请着什么人。“这儿黑得像在深渊,让鬼把商人别图尼科夫捉去才好呢。”传来一个年轻的、令人愉快的声音,一个身着白制服的大学生走进地下室,他手里握着顶制帽,头发理得平整光滑,高高的额头晒得黑黑的,眼镜底下闪动着一双逗人的、愉快的、褐色的眼睛。“你们好。”他用男低音喊道,”很荣幸能自我介绍——一个卫生员。我是来打听你们生活得怎样……并来闻一闻你们这里的空气——你们这儿的空气真是污浊。”奥尔洛夫松了口气,高兴地微微一笑。他马上就喜欢上这个大学生:健康的脸蛋儿显得绯红、和善,两颊和下巴上覆盖着淡褐色的绒毛。这张脸上总是挂着别具韵味的爽朗的微笑,奥尔洛夫夫妇家也因这微笑而似乎变得明亮和快活起来。“喂,两位主人。”大学生不打顿地说,“秽水坑要勤清洗,要不里面会飘出这种恶心的气味。我建议您,大婶,要勤清洗,而您呢,大叔,为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转向奥尔洛夫,抓起他的手便号起脉来。大学生敏捷的动作搞得奥尔洛夫夫妇有些发窘。玛特略娜张惶失措地笑了笑,静静地注视着他,格里戈里满腹狐疑地笑着。“你们的肚子没毛病吧?”大学生问,“说吧,别不好意思,——这是常有的事,如果有什么毛病,我们可以给您各种各样的酸性药物,而且一吃就灵。”“我们没什么……健健康康的,”格里戈里笑着说,“可要是我不健康……那也仅仅是表面现象……因为,——实话实说,——我多喝了点酒。”“难怪我闻见,您像是主人,昨儿个多喝了些,喝了一点点,您知道……”他说话的语调是那么滑稽,还做了那么一个鬼脸,奥尔洛夫忍不住笑出声来。玛特略娜用围裙遮住嘴,也笑了起来。笑得最开心,声音最大的是大学生自己,他又最早止住了笑。当那些因为大笑而呈现在他饱满的双唇和眼角的皱纹消失时,他那单纯、直率的脸不知咋地更显单纯了。“干活的人如果有节制喝点是应该的,——但是眼下最好是滴酒不沾。你们听说了现在人们中流行什么疾病吗?”他表情已变得严肃,他用通俗的语言谈起霍乱及其防治方法。他一边讲,一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会儿手摸摸墙,一会儿看看门后面,角角里挂着洗手罐,放着盛脏水的洗衣盆,他甚至还弓身闻闻火炉下是什么玩艺儿在散发出气味。他正处在换嗓音的年纪,故而说话声时高时低,他朴实的话语不知为什么不需听者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人刻骨铭记。他亮晶晶的双眸闪动着,他整个身心都洋溢着年轻人那种专注于工作的热情。格里戈里好奇地面带微笑地听着他说话,玛特略娜不时地扑哧发笑,巡警已经离去。“从今儿个起就得注意卫生了,主人们。你们附近正在建房,只消花上五戈比,要多少石灰浆,泥水匠就会给多少。说到酒嘛,得戒掉,主人……嗯,再见……我还会再上你们这儿的……”和他来时一样,很快就不见人影了,给奥尔洛夫夫妇的脸上留下了满意的微笑,他那双会笑的眼睛深深地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一种自觉的毅力猛地冲击着他们愚昧地生活,使他们仓皇失措。“蔼—呀。”格里戈里摇着头扯长了声音说,“原来是——一个化学家。可有人说他们对人下毒。难道长着这般面孔的人会干这种事儿?……不,他正大光明地来,然后马上就——瞧,我就是这个样。石灰浆——难道这玩意有害吗?柠檬酸——这是什么东西?那不过是一种酸罢了,别的再没什么了。而主要是——处处都要清洁,包括空气、地板、污水桶……哎,真见鬼。说什么他们是下毒的家伙……这么个朴实的人,会吗?他说干活的人有限量地喝点酒总是应该的……你听到了吗,玛特略娜?嗯,给我来上一杯,——还有酒,是啵?”她不知打哪儿拿来了一瓶酒,心甘情愿地给他斟了半茶杯伏特加酒。“这确实是个好人儿……让人对他有好感,”她边说边面带笑意地回想着这个大学生,“可别的,其他的人——有谁又了解他们呢?也许,他们真的受雇于人……”“受雇于人做啥呀,受雇于谁呀?”格里戈里嚷嚷起来。“害人吧……据说,穷光蛋多得不行,就下了一道命令——把多余的人毒死。”玛特略娜说。“谁这么说的?”“都这么说。油漆匠厨娘说过,还有很多别的人也说过……”“一帮蠢猪。这难道有什么利可图?你想想看:治病救人。这又怎么去理解?办丧事?这难道不蚀本?得去买棺材、墓地,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这一切都得从国库里支出……真是瞎扯淡。要真是想清洗和减少人口,抓起来,打发到西伯利亚不就得了——那地方够你装人的。或者搁到人迹罕至的孤岛上……并命令他们在那儿干活儿。这就是清洗,甚至还能受益……因为要不是把人关在孤岛上,荒无人烟的孤岛有屁的个收入。而对国库来说——第一是要有钱进,也就是说,把人毒死,还得去安葬,对国库来说不划算……懂了吗?再说到大学生……他们是一帮吵事鬼,这倒没假,但他们多半只是去造反,而要他们去毒死人……不——不,就是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也别想收买他去干这种勾当。他不会去干这类事,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他的长相就不是那号人……”一整天他们都在谈论大学生和他对他们讲的一切。他们回忆起他的笑脸,他的表情,他们发现他制服上少了一颗扣子,为了搞清那粒扣子“是在胸口的哪一边”的问题,他俩险些儿又吵起来。玛特略娜肯定地说是在右边,她的丈夫则说——在左边,而且还好好地骂了她两餐,但是他马上想到妻子在往茶杯里倒伏特加酒时没有倒净,他于是又软了下来。后来他们决定从第二天一早起打扫卫生,他们像沐浴在春光中,重又谈论起大学生来。“不,这确是个有心计的人。”格里戈里赞叹道,“他来——像来往了十年一般……把什么都闻了个遍,什么都讲得清白明了……再没别的了。既不吵吵嚷嚷,也不闹闹叫叫,虽说他同样是一个长官……嗳,他真行。你得明白,这位兄弟,是关心咱们。一眼就看得出……希望我们安然无恙,而不是……这全是瞎胡诌,说什么毒害人——全是娘儿们嚼舌头。他问,肚子怎么样?……可要想下毒,知道肚子怎么样了对他有个鬼的好处?并且对这些他还解释得恰到好处……怎么叫来着?那些钻进我们肠子里的魔鬼,嗯?”“好像是些什么谎话。”玛特略娜笑了笑,“说不定,这只不过是用来吓人的,好叫人们讲究卫生……”“嗯,谁知道呢,没准又是真的……要知道,潮湿会惹出蛆来的。哎呀,你啊,真见鬼。那些小虫虫叫什么来着?说谎?不……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而且我也不懂……”他们躺下来睡觉的时候,带着纯真的兴奋又谈起了所发生的事,这种兴奋是在孩童们在交谈时第一次感受到的,是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时才有的。他们说着说着便进入了梦乡。一大早他们便被吵醒了。油漆匠肥胖的厨娘立在他们床边,她那总是红彤彤的圆脸一反常态,变得苍白,拉得老长。“你们还在逍遥自由?”她急不可耐地说,而且有点特别地嗒巴着厚嘴唇,“要知道咱们大院里发生了霍——霍乱……上帝来拜望咱们了。”她猛然大哭起来。“啊,你——这是在骗人吧。”格里沙叫着说。“可是我昨儿个没把脏水桶拿走。”玛特略娜内疚地说。“我,我亲爱的,想把帐算清。我走……我走……到乡下去,”厨娘说。“谁惹上了?”格里戈里起床时问:“拉手风琴的。夜里就惹上了箔…沾上了这病,先生们,肚子就犯痛,像是吃了砒霜一样……”“拉手风琴的?”格里戈里喃喃地说。他可不信。这么个乐呵呵的、剽悍的小伙子,就在昨天还打院子里过,同平时一样像只孔雀似的。“我这就去瞧瞧看。”奥尔洛夫满腹狐疑地笑了笑,拿定了主意。两个娘儿们惊慌地叫了起来:“格里沙,要知道会惹病缠身的。”“你干啥,我的爷,你上哪儿去?”格里戈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把脚伸进一双烂鞋里,头也没梳,衬衫的领口也敞着,便朝门口走去。妻子从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感到她的手在颤抖,并陡然莫明其妙地发起火来。“我要打你的嘴巴。滚开。”他大声呵叱道,当胸推了她一把便走了。院子里一片静谧,空空如也。格里戈里朝手风琴手门口走去时,他感到胆战心惊,一阵阵发冷,但同时又感到异常得意,因为他是所有住户中唯一有胆量去看患者的人。当他发现裁缝们从二楼窗户里看着他时,他更加得意洋洋。他甚至还吹着口哨,豪放地摇晃着脑袋。但当到了手风琴手住的那个小房门口时,先卡·奇日克的模样让他有点倒胃口。先卡·奇日克把门推开一点点,把自己的尖鼻子塞进门缝,并按自己的习惯观察着,他如此这般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奥尔洛夫扯着他的耳朵,这才转过身来。“他抽搐得多厉害,格里戈里叔叔,”他悄声地说,抬起那张脏乎乎的小脸蛋儿看着奥尔洛夫,这脸在他亲眼所见的事情的印象之下更显削瘦,“他像干枯了一样,——像一只破木桶,——真的。”奥尔洛夫被恶臭的空气笼罩着,他静静地听着奇日克讲的,想尽良方用一只眼睛从没有掩上的门缝里望进去。“应该让他多喝水,格里戈里叔叔?”奥尔洛夫看了一看小孩的脸,这脸由于紧张而神经质地抖动着,奥尔洛夫自己也感到紧张起来。“去弄点水。”他叫奇日克道,然后大胆地打开门,稍向后退了一点,便呆立在门槛上。格里戈里用朦朦胧胧的眼睛看到了基斯廖科夫:手风琴手身着节日的服装伏在桌子上,双手死死地抓着桌子,他那双穿在亮锃锃的鞋子里的脚有气无力地在潮湿的地上挪动着。“这是谁?”他声音嘶哑地冷冷地问,像是失去了噪音一样。格里戈里镇静了一下,然后谨小慎微地踩着地板走到他跟前,尽力用一种振奋、甚至是开玩笑的口气说:“我呀,米特里·巴甫洛夫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昨儿个喝过头了?”他留意地,怀着恐惧和好意打量着基斯廖科夫,而且都认不出他来了。手风琴手的脸整个儿消瘦了,颧骨往外突出,眼睛深陷,眼圈发青,眼睛古怪地呆滞不动,没有光泽。面颊的皮肤呈现出炎热的夏季死尸的颜色,死气沉沉的脸让人发怵,只有下颌慢慢地动着证明他还活着。斯基廖科夫呆滞滞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格里戈里的脸,这种眼神让他不寒而栗。奥尔洛夫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身子的两边,站在离病人三步之遥的地方,他感到像是有人用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手卡住喉咙,卡住了,而且在一步步地将他卡死。他想早点离开这个房子,以前这里是那么地明亮、令人惬意,而现在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臭气,阴森寒冷。“嗯……”他说着便准备退出去。可手风琴手铁灰色的脸奇怪地抽搐起来,发乌的嘴唇张开了,他用自己无声的嗓音说:“我……要……死了……”他说出这四个字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奥尔洛夫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胸口被重重地击了四下。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向门走去,跟奇日克撞了个满怀,奇日克提着一桶水、气喘咻咻大汗淋漓地飞跑进屋。“这呀——是从斯皮里多诺夫井里打来的,——还不让打呢,王八蛋……”他把水桶搁在地上,奔向一个旮旯里,然后又出来,递给奥尔洛夫一个杯子,接着急匆匆地说:“你们那块儿,他们说,有霍乱……我说,嗨,那有啥?你们这也会有的,——如今霍乱来夺人性命,像在村子里一样……他就这样在我的脑袋上使劲地打了一下。”奥尔洛夫接过杯子,在桶里舀了水,一饮而荆在他的耳畔响起了绝望的话语:“我……要……死了……”而奇日克像条泥鳅一样在他身边转悠,感到他所处的环境再好没有了。“给我喝。”手风琴手说,推着桌子在地板上动。奇日克跑到他跟前,把一杯水送到他乌黑的唇边。格里戈里靠在门边的墙站着,如梦如幻一般地听着,病人怎样大声地把水喝进自己的嘴里,后又听见奇日克提议帮基斯廖科夫宽衣扶他到床上就寝,随后又传来油漆匠厨娘的声音。她宽脸庞上带着惊恐和同情的表情从院子的一个窗子里望着,还打着哭巴腔说:“最好给他吃罗木酒配制的烟炱:一杯酒里放两勺烟炱,酒要倒满。”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建议用橄榄油加渍黄瓜的酸水,再加王水。奥尔洛夫骤然感到内心沉重的、难于忍受的黑暗被某种回忆照亮了。他用力地擦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是想增强这光亮的亮度,随后他突然走出房门,横过院子,消失在街上。“天呀,鞋匠也染上了。他跑到医院去了。”厨娘哭着叫着解释着他跑走的原因。玛特略娜站在她的旁边,圆睁着眼睛瞧着,脸色苍白,全身发抖。“你胡说,”她声音嘶哑地说,苍白的双唇几乎无法动弹,“格里戈里不会害这鬼病的,——不会病倒的。”可厨娘悲切地嚎叫一阵子后,就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过了五分钟,一堆邻居和路人围在商人别图尼科夫的屋边,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在所有人的脸上都变换着同一种神情:心灰意冷变为紧张,装模作样有时取代了怒气冲冲。奇日克时不时地从院子里跑出来钻进人群,然后又从人群中钻出来跑进院子,光着脚丫子,报告着手风琴手家事情的进展情况。人们紧紧地聚在一堆,街上尘土飞扬,臭气冲天的空气中充满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时不时地还夹杂着恶狠狠的、无聊的谩骂声。“瞧,奥尔洛夫来了。”奥尔洛夫坐着一辆车篷是粗麻布做的大车来到门前,驾车的是一个郁郁寡欢、身着白衣的人。他用低沉的男低音叫道:“闪开。”随后就直接驶进人群中。这大车的样子和赶车人的叫喊声似乎抑制了看热闹人们兴奋的心情——所有的人立刻阴沉沉的,很多人马上就走开了。奥尔洛夫夫妇认识的大学生跟在大车后来了,帽子戴在后脑勺,额角上汗往下淌,他身着一件长长的、洁白照人的外衣,在外衣前襟的下摆上,有一个一眼就看得见的、又大又圆的破洞,洞的四周呈褐红色,看得出是刚被什么玩艺儿烧坏的。“嗨,病人在哪儿?”他扯开嗓门问,斜着眼看了看聚在大门角落的人群,——人们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有个人大声说:“你瞧瞧,这样的厨师。”另一个声音轻一些,但更加恶毒地说:“等着吧,他会请客的。”像往常一样,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他会给汤给你喝,把你给撑死。”传出了不快的、被胆颤心惊的疑虑搞得黯然失色的笑声。“这不,他们自己都不怕染病,——这让人怎么理解?”一个神情紧张、聚精会神的目光里充满了愤怒的人意味深长地问。人们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谈话也变得愈发有气无力……“抬出来了。”“是奥尔洛夫。嗨,狗杂种。”“他不怕?”“他怕个啥?醉鬼……”“小心点,小心点,奥尔洛夫。把脚抬起点……就是这个。准备好了。走吧,彼得。”大学生命令道,“我立马就来。嗯,奥尔洛夫先生,我请你帮我给这里消消毒……顺便,就此您也学学这是怎么个干法……没意见吧?”“行。”奥尔洛夫四处打量了一下,感到无比自豪地说。“我也能做。”奇日克说。他把那辆令人伤心的大车送到门口,回来时正好赶上帮忙做事。大学生透过眼镜看着他。“你是谁,啊?”“油漆匠的,——学徒……”奇日克解释说。“可你怕霍乱吗?”“我?”先卡觉得奇怪,“真是的。我——怕个鬼。”“嗯?棒极了。我跟你们说,弟兄们。”大学生一屁股坐在放在地上的桶子上摇晃着,开始讲奥尔洛夫和奇日克应该好好地洗澡。玛特略娜含笑胆怯地走到他们跟前。厨娘尾随其后,用油渍渍的围裙抹着泪眼。没过多久,又有几个人像猫走近麻雀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向人群。大约有十来个人围着大学生,挤成一团这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站在人群当中,迅速地做着手势,像演讲一样说开了,时而引人发笑,时而使他们聚精会神,时而又引起极端的不信任和猜疑的讥笑。“对患者来说头等大事是——身子干净,你们呼吸的空气要清洁。”他在说服自己的听众。“噢,上帝。”油漆匠的厨娘大声地叹着气,“得向伟大的女殉道者瓦尔瓦拉祈祷,保佑咱们不要猝死……”“人身上和空气里都有那种同样会死的玩艺儿。”一个听众说。奥尔洛夫站在妻子身边,看着大学生,在思考着什么。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衬衫。“格里戈里叔叔。”先卡悄悄地说,眼睛亮得像燃着的炭火,“米特里·帕甫洛夫快没气了,他无亲无故……手风琴归谁呢?”“走开,小鬼。”奥尔洛夫挥了挥手。先卡退到一边,呆在手风琴手房前的窗口,用一种贪婪的目光在搜索着什么。在这个不宁静日子的黄昏,正当奥尔洛夫家在喝茶时,玛特略娜好奇地问丈夫:“你才和大学生上什么地方去了?”格里戈里用模糊的、异样的目光看着她的脸,不予回答。时近中午,格里戈里把手风琴手家的卫生打扫之后,就和卫生员去了什么地方,将近三点时,他心思沉沉、一言不发地回来了,往床上一躺,就一直仰面躺到喝茶的时候,始终沉默不语,妻子一再挑起他说话,但都是白搭。他甚至都没有骂她,——这倒让她摸不着头脑,很不习惯,而且使她感到紧张。凭那种把全部生活都倾注在丈夫身上的本能,她猜疑起是不是有什么新东西让他着迷,她感到害怕并且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他怎么啦?”“你,或许,不舒服吧,格里沙?”格里戈里从茶碟里呷了最后一口茶,用手揩了揩胡髭,不紧不慢地将空杯子推给妻子,紧锁眉头地说:“我和大学生到传染病室去了……”“到霍乱病室?”玛特略娜叫了起来,压低了嗓门,神情紧张地问,“那里有很多病人吧?”“连咱们的一起53位……有些恢复了一点……走得了……个个都面黄肌瘦……”“是霍乱病人吗?大概——不是吧?……把些别的什么病人塞到那里装装样子:瞧,我们能治愈。”“你这蠢东西。”格里戈里果断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们都是些蠢东西,除了无知和愚蠢,一无所有。和你们这种愚昧无知的人一道过日子真愁死人了……你们啥也不懂。”他一把将重新斟满的茶杯挪到自己面前,就沉默不语了。“你在哪儿受的这样的教育?”玛特略娜挖苦地问,并且叹了口气。他不吱声,心事重重,严肃得难以接近。茶炊快灭了,咝咝地扯长着声音尖叫着,让人感到单调乏味。一股油颜料、石炭酸和令人恶心的臭味从院子里飘进窗子。黄昏的昏暗、茶炊的嘶嘶声和那些气味——这一切紧紧地混合在一起,黑乎乎的炉口望着这对夫妇,像是感到自己的使命是在机会适宜时吞掉他们俩一样。夫妇俩嚼着白糖,呷着茶,弄得碗碟丁当作响。玛特略娜叹息着,格里戈里用一根指头敲着桌子。“从未见着这么整洁。”他猛然恼怒地说,“所有的职员尽量都要——穿得一身白。病人都时不时要去澡堂子……给他们喝葡萄酒,——两个半卢布一瓶的。食物……光是香气就把人给撑饱了……对所有人给予——母亲般的关怀……啊……只消想一想,你活在世上,就连鬼都不愿来啐你一口,更别指望会有谁时不时地来看望你,还会问你——过得怎样,一句话——生活得怎样?称心如意还是要死不活?而一旦快要死了——不仅不让死,而且甚至还不在乎自己遭受损失,病室……葡萄酒……两个半卢布一瓶。难道人就没有想到?要知道病院和葡萄酒得破费大把大把的钞票。难道不能用这些钱来改善一下生活——每年都拿出来一部分?”妻子没有想方设法去弄明白他的话,但她充分地感觉到了这些话很有新意。她因之而正确无误地得出结论:格里戈里心里产生了某种于她不利的想法。她最迫切想知道的是——这与她有何相干?在这种愿望里包含着恐惧和希望以及某种对丈夫的敌意。“那儿的人,我琢磨着比你晓得多得多。”格里戈里说完,瘪了一下嘴时,她说。格里戈里耸了耸肩,斜视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用更高的声调说:“他们晓得不晓得——这是他们的事儿。但如果我还没尝到生活的味儿就得死的话,我就能议论这个问题。我要跟你说的是:这种日子我没法过了,坐着等霍乱来,让我抽搐,——这可不成。我不能。彼得·伊凡诺维奇说:冲上去。命运跟你作对,可你就反抗命运,——看谁斗得过谁?这是斗争。没别的……你意思是——现在咋办?我要到病室去当杂役,——就这样。懂吗?我要入虎口——吞了我吧,但我会用脚踏。……20卢布一月,而且可能还有奖金……可能会送命?……有可能,但在这儿会死得更快。”奥尔洛夫在桌上击了一拳,搞得所有的碗碟都振动起来。玛特略娜在开始说话前带着一副忐忑不安的好奇的表情看着丈夫,但说完话后,已是心怀敌意地眯缝着眼睛。“是这个大学生让你这样干吗?”她克制住问。“我自己有头脑——能判断。”格里戈里避开直接去回答。“嗯,那他建议你怎样摆脱开我呢?”玛特略娜继续说。“摆脱开你?”格里戈里有点不自在了,——他还没顾得上去考虑她。当然,可以把娘儿们留在家里,一般都是这么干的,而留下玛特略娜——危险重重。得眼盯盯地看着她。被这种想法困扰的奥尔洛夫苦着脸继续说:“咋办?你就住在这儿……而我就去挣工资……碍…”“这样。”女人心平气和地说,并冷笑了一下,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女人的笑,这笑会马上引起男人刺心的嫉妒。神经过敏、敏锐的奥尔洛夫察觉出了这点,但出于自尊,不想暴露自己,他责问妻子:“哼哼哈哈——这就是你所有的话。……”他警觉起来,等待着——她还会说些什么?她又那样恼人地笑了笑,然后就不吭声了。“哼,那又怎么办呢?”格里戈里提高了嗓音问。“什么?”玛特略娜说,若无其事地擦着杯子。“阴险的家伙。别装模作样。揍扁你。”奥尔洛夫怒不可遏,“我,没准,是去送死。”“又不是我送你去的,别去……”“你会乐于送我去的,我清楚。”奥尔洛夫用讥讽的口气喊道。她缄默不语。这可把奥尔洛夫气坏了,但他忍住了惯常的怒形于色,他之所以能耐着性子是因为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在他看来,这念头阴险毒辣,他幸灾乐祸地笑着说:“我知道,你指望我哪怕是下地狱。嗯,谁胜谁负咱们走着瞧……是埃我同样也会走这一步的——哈,你瞧着我吧。”他从桌边一跃而起,从窗口拿下便帽就撇下妻子走了。她并不满意她玩弄的手法,反倒被对方的恐吓弄得心神不宁,她怀着对未来越来越害怕的心情,喃喃自语道:“哦,上帝。圣母。圣母。”她久久地坐在桌前,试想着格里戈里会做些什么?在她面前摆着洗净了的碗碟。落日把一片红光映在邻家的墙上,那墙正对着他们房子的窗户,白色的墙反射这光线,照进房内,玛特略娜面前摆着的玻璃罐的边在闪闪发亮。她皱着额头,一直看着这微弱的闪光,直到她双眼看得吃力了。于是她收拾好碗碟,躺到床上。天完全黑下来时格里戈里回来了。仅仅从他下楼的脚步声,她就猜到丈夫心情愉快。他骂了一句屋子里漆黑一团,便走到床边,在床上坐了下来。“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奥尔洛夫笑着问。“什么?”“你也有地儿干活了。”“在哪儿?”她用颤抖的声音问。“和我同在一个病室。”奥尔洛夫慎重其事地说。她抱着他的脖子,双手紧握在一起,亲着他的嘴唇。他始料不及便把她推开。“装模作样……”他想,“这个狡猾的女人压根儿就不想和我在一起。虚情假意,阴险的家伙,把丈夫当傻瓜……”“干吗这么高兴?”他粗鲁并猜疑地问,真想把她推倒在地上。“就是高兴呗。”她机灵地回答。“你玩名堂。我晓得你。”“你是我勇敢的叶鲁斯兰。”“住嘴……要不就小心点儿。”“你是我心爱的格里沙。”“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她的爱抚使他驯服了一些时,他不放心地问:“那你不害怕?”“我想,咱们在一起就行。”她简洁地回答说。这话他听着心里舒服。他向她说:“你真行。”然后他用劲捏了她一下,捏得她尖声大叫。奥尔洛夫夫妇值日的第一天,赶上病人异常的多,这两个惯于慢腾腾的生活节奏的生手在繁忙的事情面前感到既害怕又不习惯。他们笨手笨脚,听不懂命令,被那些印象弄昏了头,不知所云,虽说他们想好好干活,却总是碍着别人。格里戈里不止一次感到,因其无能,他真该受到严厉的呵斥或者训骂,但令他非常诧讶的是,竟然谁都没来责备他。有一位人高马大,长着黑胡髭,鹰钩鼻子,右眉上生了一个大疣子的医生,吩咐格里戈里搀扶一个病人到浴盆里去,格里戈里拼命地抓着病人的两个腋窝,弄得病人哎呀地皱着眉头直叫痛。“你呀,亲爱的,别把他的骨头弄断了,他整个人也能放得进浴盆的……”医生作古正经地说。奥尔洛夫感到狼狈,但是那个病人——一个瘦长的大高个子,强打笑脸,用嘶哑的声音说:“是刚来的吧……还不习惯。”另外一个,是一位长着尖尖的灰白色胡须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老医生,在奥尔洛夫夫妇刚来病院的时候,就教他们怎样对待病人,在不同的情况下该做什么,抬病人的方法。最后还问他们,昨天洗过澡没有,还把白围裙分发给他们。这位医生的声音柔和,他话说得很快,奥尔洛夫夫妇俩非常欣赏他。在他们周围闪动着穿白衣服的人们,传出了命令声,杂役赶忙答应。病人们在用嘶哑的声音说话,唉声叹气,不停地呻吟。水在流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这些声音都在空气里,而空气里充满了那么浓厚的,不堪入鼻的气味,以致使人觉得医生的每一句话,病人的每一声叹息,也发出了冲鼻的气味。开始,奥尔洛夫觉得这是一个混沌世界,他在里面总觉得不是个味,他会憋死、会得病的……但是过了几个钟头,他被处处弥散着的工作热情所感染,精神也为之一振,满怀要努力适应这工作的愿望,感觉到要是他和大家忙乎在一起,他就会心安理得和轻松一些的。“升汞。”一个医生叫道。“热水。”一个瘦瘦的,眼皮红肿的大学生吩咐。“您——您贵姓?奥尔洛夫……请把他的脚抹干。……要这样抹……你懂吗?这——这样,这——这样……轻一点,不然你会把他的皮都给擦掉的。”另一个长头发,一脸麻子的大学生示范给格里戈里看。(未完待续)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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