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相知的诗扬之水|从定名到相知,带你走进各馆文物的“繁华”世界

■ “定名与相知”,是扬之水在她的名物研究中不断重复的一个词,也是对她所想要建构的叙事系统的践行。在《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的序言中,她指出:“关于定名,我以为,对‘物’,亦即历史文化遗存的认识,便是从命名开始。……所谓‘相知’,即在
原标题:扬之水|从定名到相知,带你走进各馆文物的“繁华”世界■“定名与相知”,是扬之水在她的名物研究中不断重复的一个词,也是对她所想要建构的叙事系统的践行。在《定名与相知:博物馆参观记》的序言中,她指出:“关于定名,我以为,对‘物’,亦即历史文化遗存的认识,便是从命名开始。……所谓‘相知’,即在定名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某器某物在当日的用途与功能,亦即名与物的还原。——‘定名’是针对‘物’而言;‘相知’,则须出入于‘物’与‘诗’之间,以此打通二者之联系。”《天香·赋龙涎香》与周密的收藏文/扬之水署名四水潜夫的《武林旧事》,是我长置案头以便随时查阅的一部书。既有心于宋代物事,周密此著正不啻一部小百科。不过书中胪举的物事,却是多半只录名称,而没有相应的解释,欲知究竟,仍不免稍费心思。是书卷三记端午故事,曰届时禁中分赐后妃诸阁、大珰近侍诸般节令物事,中有“软香、龙涎佩带”。“软香”,乃和合众香制成的各式佩香或曰香佩,它也常用作扇坠。南宋词人史达祖《菩萨蛮·赋软香》:“广寒夜捣玄霜细。玉龙睡重痴涎坠。斗合一团娇。偎人暖欲消。/心情虽软弱,也要人抟搦。宝扇莫惊秋,班姬应更愁。”又詹玉《庆清朝慢》所谓“红雨争妍,芳尘生润,将春都揉成泥”,“梅不似,兰不似,风流处,那更著意闻时,蓦地生绡扇底”,都是为软香写照。合香的使用,宋代已是贯穿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从皇室贵胄到仕宦乡绅乃至市民,皆以此为尚,不同只在于使用的数量与品质,不必说,合香的制作与买卖自然也是兴盛的。《清明上河图》中即绘出道口上一个门前展着招子的香铺,招子上大书“刘家上色沉檀香”。不过士人却是更喜欢依照香方手自调制各式合香,甚或自创香方相互馈赠,如此生活趣味也成为两宋诗词中的常见话题。然而关于合香的制作,似不见于两宋画笔。我所知道唯一的画品,是日本佐伯文库旧藏宋拓画帖《华严经入法界品善财参问变相经》中的两幅。其一,为第十八幅藤根国普门城参问普眼长者,其一,为第二十七幅广大国参问鬻香长者。鬻香长者之幅(图1-1),画图下半部分是矮墙里的一个庭院,院子里点缀芭蕉湖石和添助意趣的一只狸奴。鬻香长者坐在敞轩里,翘头案上放着香木山子一座,净瓶一个,又是一个莲花座的香炉,一个瓜棱水盂,水盂里插一柄小勺。矮墙应有门通向另一个院落,便是绘于上方的加工香料制为香饼香丸的一个作坊,而分为左右两个操作间。左边一间,坐在矩形木床里一个大型碾槽,木床的两边近端处各穿出一根木柱,柱顶架一块横板,横板中间垂下木杠与碾轴相连,木杠靠近碾子的地方又穿一个两端有把手的木柄,碾槽两边各坐一人,以木杠与顶端横板的接合点为轴心,两人推拉木柄,碾子便如钟摆一般在碾槽里滚动,以是粉碎香料。《天工开物》卷下《丹青》第十四所绘巨铁碾槽中粉碎朱砂矿石的情景(图1-2),与此相类。右边一间,是合香的细加工,即《变相经》鬻香长者告言“我善别知一切诸香,亦知调合一切香法”,或简称“调香”。依宋洪刍《香谱》卷下《香之法》一节所述,各种配方的合香多要有细锉、捣末、筛罗、入药臼槌研之类的工序。如“延安郡公蕊香法”一款:“玄参半斤,净洗去尘土,于银器中以水煮令熟,控干,切入铫中,慢火炒,令微烟出。甘松四两,择去杂草尘土,方秤定,细锉之。白檀香,锉。麝香,颗者,俟别药成末方入研。的乳香细研,同麝香入。上三味,各二钱。右并新好者,杵罗为末,炼蜜和匀,丸如鸡头大。每药末一两,使熟蜜一两,未丸前,再入杵臼百馀下,油单密封,贮瓷器中。”《变相经》中工匠坐在杌子上对着臼持杵力捣,便类如香末未团成香丸之前,“再入杵臼百馀下”的情景。身旁地下横着的似即锉刀一柄。此幅经文颂曰“鬻香长者方术好”,便仿佛香铺主人口吻。参问普眼长者之幅,用了城墙一偏、城楼一角和挑担、负物者各一来表现经文所云普门城,中心画面是坐在插屏前面的普眼长者,长者右手托一个瓜棱香盒,以合香法为喻开示善财童子。身旁的栅足翘头案上放着香炉一、香木山子一、执壶一,又一个打开盖子的瓜棱香盒。案前两人各捧一个香木山子。厅堂之侧是“普眼城中合众香”的场景,推药碾者前方放着一个小壶,其中一个里面插了一柄勺(图2)。据此情景,可推知是制作香丸、香珠一类的软香。依宋人《陈氏香谱》,制作软香须以香末调入苏合油,再以冷水和成团,然后去水,复添入金颜香、龙脑之类以水和成团,再去水,入臼用杵捣三五千下,如此反复数番,即所谓“广寒夜捣玄霜细”,“斗合一团娇”,而成“梅不似,兰不似”、“滞人花气”的软香一丸。图中药碾前边的两个小壶,或即盛油盛水之器。按照香方,制作软香的金颜香是先要碾为细末的,图中推碾者所事,大约是这一类工序。经文末后颂曰:“普眼长者合众香,才沾馥郁顿清凉。虽非沉水并龙麝,引得诸天叹异常。”沉水,即沉香;龙指龙涎;麝指麝香。此三味是宋代合香的基本用料,当然也都有代用品而可风味差似,颂语“虽非”云云,便是这一番意思。▲(图2)参问藤根国普眼长者“龙涎佩带”,也是软香之属。杨皇后《宫词》“角黍冰盘饾饤装,酒阑昌泛瑶觞。近臣夸赐金书扇,御侍争传佩带香”,末语所咏即是此物。“佩带”而冠以“龙涎”,原是特地说明它的制作原料中有龙涎一味,或者只是添得依仿龙涎风味的“龙涎香品”,实际上多数情况是取后者,因为真品龙涎不惟价格极昂,且非轻易可得,即便在宫禁它也不是寻常之物,如此情状在宋人笔记中多有记述。南宋顾文荐《负暄杂录》“龙涎香品”条:“向尝叙海南香品矣,近有人问曰,今之龙涎香始于何时,盖前代未尝闻也。惟古诗中有‘博山炉中百和香,郁金苏合及都梁’,则古亦有合和成香者。”“绍兴光尧万机之暇,留意香品,合和奇香,号东阁云头。其次则中兴复古,以古腊沉香为本,杂以脑麝、栀花之类,香味氲氤,极有清韵。又有刘贵妃瑶英香,元总管胜古香,韩钤辖正德香,韩御带清观香,陈门司末札片香,皆绍兴、乾淳间一时之盛耳。庆元韩平原制阅古堂香,气味不减云头。”顾氏说得不错,合香在南北朝已经很盛行,不过以龙涎入于合香,却是宋代方始流行。龙涎香品,俗又称龙涎花子,《百宝总珍集》卷八“龙涎香”条前面所冠口诀首云“龙涎花子有多般”,即此。口诀之下又曰:“复古、云头、清燕,此三等系高庙、孝宗、光宗在朝合之者。向日杨和合王者进御前香花子,上有和王臣名,最好,目今街市上有,今时韩太师府修合阅古龙涎花子,街市亦有假者。”杨和合王,“合”字衍。此公即杨沂中,南渡大将,绍兴间赐名存中,卒于孝宗乾道二年,追封和王。韩太师即韩胄,韩有阅古堂,出自韩府的龙涎花子因此以“阅古”为名。《百宝总珍集》所云“今时”,而以顾文荐“庆元韩平原制阅古堂香”之语相印证,那么便当指宁宗朝的庆元年间。元戚辅之《佩楚斋客谈》谓“浩然斋有古龙涎香,自复古、睿思、东阁、琼英、胜古、清观、清燕、阅古以下,凡数十品”,浩然斋,周密之居也。顾文荐列举的内家香数品,浩然斋中几乎都有收藏。周密的外祖父章良能曾入相,岳丈是杨和王的曾孙,周密晚年依内弟杨大受而久居杭州,写作《癸辛杂识》的癸辛街便是杨和王的瞰碧园一隅,由此可知浩然斋内家香品的收藏或多得自父祖姻戚,《癸辛杂识·后集》中即已明白说道“大臣之家平日必与禁苑通,往往有赐与”,“余妻舍有两朝赐物甚多,亦皆龙凤之物”。《武林旧事》所举端阳赐物中的“龙涎佩带”,想必也是浩然斋藏品的来源之一。居于香品之首的“复古”,原是光尧亦即宋高宗所合之香“中兴复古”。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常州武进村前乡南宋墓出土“中兴复古”香饼一枚,它与《负暄杂录》中说到的“中兴复古”相合,自然不是凑巧。十几年前所写小文《龙涎真品与龙涎香品》,即考证它为内家香。去岁仲冬,承常州博物馆惠予观摩之便,终于得见真身。灰扑扑不辨质地的小小一枚,没有任何气味,模印的“中兴复古”四个字清清楚楚隆起在表面(图3)。拿在手里,分量极轻,历经八九百年风尘,一霎时竟入掌握。翻过来,意外发现背面一左一右尚模印蟠屈向上、身姿相对的两条龙,此物出自禁苑,更觉没有疑义。“中兴复古”、“中兴恢复”,原是南渡后“行在”君臣的情结,在臣,见于诗篇和章奏;在君,也时或纠结于内心,实则却是史论所谓“高宗之朝,有恢复之臣而无恢复之君;孝宗之朝,有恢复之君,而无恢复之臣”,直到宋亡也没有这样的历史机遇。三朝内家香品以“中兴复古”为饰,未知制为佩带是否也有“佩弦”、“佩韦”之类的惕厉之意,但无论如何,它总是香史中一件难得的濡染若干历史风云的实证。村前乡五号南宋墓的女主人若果然是薛极亲眷,那么此枚佩带为宫廷赏赐之物也就顺理成章。珍重随葬,其中必有故事,只是无从唤起伊人于幽冥而叩问因缘了。此外,同是出自村前乡这一组墓葬的还有一枚直径六厘米的圆形香饼,香饼外缘包银,银边打作四季花卉,中有一个用作佩系的小环(图4)。此物便是和合众香制成的软香,或曰佩香、香佩,即开篇引《武林旧事》卷三记端午故事,曰届时禁中分赐后妃诸阁、大珰近侍诸般节令物事,中有“软香、龙涎佩带”。▲(图3)内家香常州武进村前乡南宋五号墓出土——内家香上面的龙纹▲(图4)香佩.常州武进村前乡南宋墓出土至此,可以转首重读《乐府补题》中宋亡之初八人分题的《天香·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八阕,愈可见在在关合宫禁香事,虽字字风流旖旎,而句句哀切沉痛。所咏之物标示为“龙涎香”,究其实,却并非龙涎真品,而是出自九重的“龙涎香品”。且看周密一阕:“碧脑浮冰,红薇染露,骊宫玉唾谁捣。麝月双心,凤云百和,宝玦佩环争巧。浓熏浅注,疑醉度、千花春晓。金饼著衣馀润,银叶透帘微袅。/素被琼篝夜悄。酒初醒、翠屏深窈。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罗袖馀馨渐少。怅东阁、凄凉梦难到。谁念韩郎,情愁渐老。”“碧脑浮冰”,喻龙脑。“红薇染露”,指蒸花为露薰治香料。同题他人之作中的“薰薇注露”(李彭老)、“蕤英嫩压拖水”(唐艺孙),字面不同,意思相同。骊宫、麝月、凤云百和,意谓以龙涎风味和合众香,即如冯应瑞的“海市收时,鲛人分处,误入众芳丛里”。可知龙涎香品的配方原是沉水、龙脑、麝香、蔷薇水或蔷薇水的代用品,便是风调近似的花露。至于“剪碎腥云,杵匀枯沫,妙手制成翻巧”(吕同老),由前引变相经图,可略得其概。所制成品,则为用于炉熏的香饼和用于佩系的香珠与佩带。“银叶初生薄晕,金猊旋翻纤指”(唐艺孙),用于炉熏也,银叶,便是焚香时必要用到的隔火。周密“宝佩环争巧”、吕同老“佩珠寒、满怀清峭”,自是指佩带和香珠。“怅东阁、凄凉梦难到”,最是全篇寄意处。东阁,则即李彭老所云“品重云头”,云头,东阁云头也,因此说它“内家新制”。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诸玩》一节中言:“宣和时尝造香于睿思东阁,南渡后用其法制之,所谓东阁云头香是也。”睿思,即睿思殿,宫禁中的内书阁。东阁云头在顾文荐列举的内家香中位列第一,其次则中兴复古。观“中兴复古”一品以双龙为纹饰,以理推之,“东阁云头”也应如是。冯应瑞《天香·赋龙涎香》所谓“几片金昏字古”,是另一面当有“东阁云头”字样。标举东阁,不及中兴,固缘此时“中兴”二字不宜言说,但更因东阁云头的制作发端于宣和,接绪于高宗的绍兴以至光宗的绍熙,内家香的制作,由此特见传承一脉。如果“大胆假设”的话,那么诗思之兴,或者即在浩然斋主人注目于家藏双龙为饰的内家香品之际—“几片金昏字古,向故箧、聊将伴憔悴”,于是“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矣。《定名与相知》作者:扬之水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与扬之水共赴一场博物馆之约,70余个博物馆,400余张文物图片,走进文物的繁华光影,感知古典生活的诗意瞬间。“定名与相知”,是作者在名物研究中不断重复的词,“定名”针对“物”而言;“相知”,则须出入于“物”与“诗”之间,以此打通二者之联系。本书十一篇文章均为各地博物馆观展所得,或文房用具,或金银首饰,或花结绶带,或家居用器……七十余家博物馆,四百余幅器物照片,从定名到相知,一步步引领读者走进各馆文物的“繁华”世界,让物的美、时间的印迹、历史的片段、生活的诗意,翩然交织于纸上。文章来源于纯粹Pura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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