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弘美《神》川上弘美:我根本不想去蛇的世界

“是与人的肉体合而为一时的情形。刚开始与那些人肌肤相亲时,我总是不能闭上眼睛。尽管他们的手缠绕着我,而我的手缠绕着他,两人都想变成非人形的感觉时,我还是无法放弃人的形体。一直保持人的轮廓,再怎么也无法达到非人形的状态。照理说只要闭上眼睛,就
原标题:川上弘美:我根本不想去蛇的世界“是与人的肉体合而为一时的情形。刚开始与那些人肌肤相亲时,我总是不能闭上眼睛。尽管他们的手缠绕着我,而我的手缠绕着他,两人都想变成非人形的感觉时,我还是无法放弃人的形体。一直保持人的轮廓,再怎么也无法达到非人形的状态。照理说只要闭上眼睛,就会融进那个人当中,而那个人和我的轮廓便会混拌在一起,但我就是无法闭上眼睛。”踏蛇[日本]川上弘美苏惠龄译前往碧绿公园途中的草丛里,我踩到了蛇。穿过碧绿公园,越过一座山岗,再走过几条小巷,就到了我工作的念珠店“蜩鸣堂”。在蜩鸣堂工作之前,我曾当过女子学校的理科老师。由于老师的工作并不适合我,所以当了四年就辞职了,此后就靠失业保险金勉强度日,直到被蜩鸣堂雇用。我在蜩鸣堂的工作是看店。采购或与寺院接洽是由老板小须贺先生亲自负责,而老板娘则负责念珠的制作。所以称不上雇用,也就是说只是看柜台而已。踩到蛇后,我才注意到蛇。可能是因为秋天的蛇行动比较缓慢,否则一般的蛇是不会被踩到的。蛇身软绵绵的,总觉得不管怎么踩都踩不死。“被踩到就完了,”蛇被踩了之后如此说,然后就融化失去形体。一股似烟又似雾的不明烟雾弥漫了一会儿,蛇再次用蛇的声音说“完了”之后,就显现人的形体了。“被踩到就没办法了。”这次是用人的声音说,并迅速地朝我住的房子走去。变为人体的蛇,看样子好像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到达蜩鸣堂时小须贺先生正在开铁卷门,而老板娘西子女士则在屋里冲咖啡。“今天要到甲府,如果可以的话,真田小姐也一起去吧。”小须贺先生对我说。虽然过去偶尔会和小须贺先生一起坐他的小货车去批发念珠,但都在附近。甲府离这儿是很远的。最近西子女士做了许多净土宗的念珠。前几天,总算把完成的两百颗念珠装箱包装了。大概就是要把这些念珠送去给寺院吧。“从愿信寺再往前走一下就到石和温泉,”小须贺先生接着又说:“西子也一起去。今天休店一天。”西子女士笑了笑没回答。西子女士虽然已年过六十,但白发并不多,看起来比小她八岁的小须贺先生年轻许多。小须贺先生年轻时在京都一家念珠老店里当学徒,而西子女士则是店主的太太,她不但制造念珠也照料店铺,由于年轻的店主任不常在店里,老是在外面逍遥,小须贺先生出师的时候,便说服西子女士私奔了,这段往事是我在店里工作数周后听到的。大体上,来店的客人——主要是寺院的住持——都知道这故事,所以至今还常常调侃他们说“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太好啦”。对此,小须贺先生总会唸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而西子女士则微笑不语。正因为这个缘故,尽管西子女士制造念珠的技术已被公认为关东第一,蜩鸣堂却只能在这偏僻的地方勉强地做生意。“我踩到蛇了。”离开寺院的归途中,我在高速公路休息站喝着冰咖啡若无其事地说,小须贺先生却像受惊般喊了声“哎呀!”“那条蛇,后来怎样了?”小须贺先生嘴里叼着peace香烟,用手掌慢慢把散落在额头的头发拢上去。川上弘美“然后就走掉了。”“去哪里?”“这……不知道……”傍晚的夕阳照入休息站,可听见窗外远近的车声。愿信寺的住持对古董有兴趣,居室里摆满了信乐、志野的陶瓷及古棚架。住持讲述每一样东西的由来,共说了三小时。中午,长得有点像住持的大黑女士送荞麦面来的时候,住持仍滔滔不绝地讲。即使大黑女士说“快点吃,面要糊了呀”,但住持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弄得我也不知何时开始吃才好。小须贺先生虽然对住持的话频频点头,却不知什么时候竟把面吃光了。我心想总得学小须贺先生那样吃,但我的面却一点也没减少。好不容易住持动筷吃面,稍许沉默之际,我慌忙端起盛面的碟子,才正想吃,住持又开始叨念起那个碟子的来历了。接着包括筷子、盛面碟、茶碗,以及放茶碗的托盘、放托盘的桌子、我面对桌子所坐的座垫布料等用具,似乎也都有其典故。当住持把江户时代遭斩首的罪犯、因为孝顺父母而发大财的男子、参选而当上乡长的能干家伙、与相扑选手谷町一般的有钱人变成连破屋也没得住的落魄人、因坏心眼而烫伤的女人、从旱田掘出金币的狗、因为发明病人用的特殊鸭嘴壶而发迹的寡妇等故事都说完后,小须贺先生沉着地把两百颗念珠从小货车后面拿出来摆在住持面前,领了货款后再慎重地开收据给住持。收据是用毛笔写的汉字数字。蜩鸣堂的所有的文书都是西子女士用很漂亮的书法写的。“对了,蜩鸣堂先生,你知不知道有关蛇的事?”住持边收起收据一边说。这时大黑女士来唤住持。好像是有法事。“近来蛇很多,这附近也渐渐开发了,大概没有住的地方所以就爬到寺院来了吧。”住持在小须贺先生和我面前一面脱下黑色短袈裟一面说。“蛇是会变身的哦!”用泛蓝光的袈裟蒙住头,再戴上金帽,住持露出像吃到酸东西的表情,笑了笑。住持向小须贺先生恭敬地行完礼,便在大黑女士的目送下走出寺院。因为住持提起这件事,我才向小须贺先生谈到蛇。“真田小姐,那是条什么样的蛇?”自动卸货卡车的喇叭听起来像轮船的雾笛声,令人感觉好像这个休息站设在海边。“大约是中型的蛇。软软的。”小须贺先生露出不太放心的表情,但不再说什么,再次用手掌把散落在宽大额头上的头发拢上去之后,就站起来了。坐上小货车,小须贺先生打开收音机。股市播报结束、葡萄牙语讲座正要开始时,我打起盹来,已忘掉蛇的事了。到达蜩鸣堂时,正在播送英语会话。晚上穿过碧绿公园回家,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坐在地毯上。原来她就是蛇,我想。“回来啦。”女人用再自然不过的声音说。“回来了。”我答完,女人站起来往墙角的流理台走去,打开锅盖,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用日和子喜欢的山药煮了丸子。”女人高高兴兴地用小抹布擦拭餐桌,然后摆上筷子和碗。客人和我用的餐具毫无差池地,很自然地摆在我经常坐的地方,仿佛她久居在此似的。山药丸子和四季豆拌煮、豆腐渣及生鱼片陆续上桌之后,她又拿来杯子,用开瓶器打开啤酒盖。“干杯吧,偶尔一次没关系。”女人说着又坐到我旁边来。我依言跟她干了杯,把啤酒灌进口里,然而喉咙却更加渴望啤酒,杯子一会儿就空了,我以为女人会再倒一杯给我,但她什么也没做。大概她知道我不喜欢让人斟酒吧。“啊,真好喝!”女人说着又为自己斟酒。我看到她那么做,便也自己斟酒自己喝,酒瓶马上就空了。“冰箱里还冰了两瓶呀。”女人边说边把山药丸子夹到碟子里。虽然心中不快,但山药丸子看起来好像很好吃,所以我夹了一个到我碟子里。女人一口接一口地不断吃着。我稍微用筷子捅了一下山药丸子,汁就流出来,于是顺势把它吃了。它的味道就跟我自己做的一样。吃了山药丸子,喝一口啤酒,吃了四季豆再喝一口啤酒。但是对于生鱼片却怎么也不敢动筷。一想到是蛇摆的生鱼片,心里委实不舒服。然而女人却沾了很多酱油和山葵吃个不停。川上弘美作品《老师的提包》“今天工作到很晚啊。”“因为去甲府。”本来不想跟她说,但一醉酒就松懈了。“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随即问她。不假思索地便出口了。“啊,我是日和子的妈妈呀!”女人满不在乎地回答,走到冰箱再拿出一瓶啤酒。她用开瓶器敲敲啤酒盖,然后拔掉瓶盖。接着在我和她的杯子中倒入等量的啤酒,杯子涌起了好多气泡。“怎么可能?”母亲还健在,住在故乡静冈呀,父亲也是。两个弟弟现在分别就读当地的大学和高中。母亲的容貌很像常在电视上扮演母亲角色的某女演员,是一般日本人都有的相貌。可是这个女人的脸很洋化,轮廓深,长睫毛,高颧骨,眼睛和嘴巴附近的皱纹让人觉得她的皮肤很薄。我突然担心起来,便起身去打电话。电话号码一直记错,打错了两次。很像在梦中总打不对电话的感觉。“喂喂,”打到第三次时母亲来接了,在电话那端说:“是你啊!日和子。”“喂喂。”“怎么啦?”“没什么,只是想看你好不好。”“很好呀!你呢?”“很好。”“怎么啦?”我生性不大喜欢打电话,只偶尔在星期天打电话回家。家人也明白我这习性,而且偶尔打的电话也不过两分钟就结束。“爸爸他们好吗?”“老样子。怎么啦?”“没什么。”含糊交待一下把电话挂了。女人还在狼吞虎咽地吃喝着,看也不看我一眼。回到餐桌,菜差不多都吃光了,女人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正在开第三瓶啤酒。“日和子为什么要辞去教职呢?”女人已不再吃了,只喝啤酒。由于刚听到母亲的声音,心里轻松了不少。经她这么一问,转念又想起心里那股不快,心里反正已经不快了,回答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不喜欢。”“不喜欢什么?”“教书。”“真的吗?”“……”“应该不是吧?”“也许不是。”“那是为什么呢?”女人再喝口啤酒,又再斟满。女人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但就算起了疙瘩,皮肤还是薄而白。“也许是因为消耗的关系。”学生向老师要求的事虽然不多,但我总有一种被要求的感觉,结果给了他们许多他们没要求的东西。给了之后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给,因此就消耗掉了。给予的心情也有些虚伪。“我要睡了。”女人突然这么说,吃完的东西也不收拾,就缠绕在房间里唯一一根柱子上。也不知她是怎样做的,女人的身体突然变薄,然后紧贴住柱子轻快地绕柱爬上了天花板。爬上天花板后,她就在那里落脚,不知不觉地又变回蛇了。蛇闭上眼,仿佛成了天花板的蛇形图案。然后,再怎么跟它说话、拿长棒子敲打它,它都不为所动。到了早晨,蛇还是一动不动地待着。我虽然有点不太放心,但还是留它待在那里,到蜩鸣堂上班去了。刚好又是小须贺先生开铁卷门的时候,远处好像有鸣枪的声音。“是威枪呀,”还没开口问,小须贺先生就回答了,“真田小姐知道吗?”我答不知道,小须贺先生便为我说明起来。威枪是用来赶走农田里的鸟(只有爆炸声的枪),长约八十公分。“刚在这儿开店的时候,连野猪也会出现,那时的枪声响得比现在更激烈呀。一早就轰隆隆地响。”小须贺先生边笑着说,他在都市长大,没听过那种声音,最初还以为是西子的丈夫追来朝他射击的枪声哩。开店时西子明明已经离开京都三年多了。小须贺先生说了半天,嘴还一直叼着peace香烟没点火。“我以为是演习的声音,”我说,小须贺先生露出不解的表情。“自卫队的啦……”我补充了一句。小须贺先生叼着peace香烟的嘴呈现“哦”的形状。Peace香烟贴在小须贺先生的上唇,随着嘴唇往上移动。“你是说战争的练习吧。练习很重要呀。很重要很重要。”小须贺先生说。我歪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好。重要重要,重要的东西是——,出租保险箱呀——,小须贺先生小声地唱起歌来,这首歌很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威枪声砰砰地又轻声鸣放了几次。走进店里,有一点凉意。没看到西子的影子。她有时会不来上班,我想她今天一定也请假了。西子的脚拇趾会痛。因为她有痛风的毛病。我学着平日西子女士做的事,用掸子掸一掸商品、在店门前洒水,至于咖啡,总觉得是西子女士的专属,所以就泡了两杯日本茶,因为还没事做就坐在桌旁喝茶。不久电话响起,我便做做笔记或者调查库存,不知不觉地时间就过了。待跑外务回来的小须贺先生喝今天第三杯日本茶时,太阳已西下。独自看店时并非没有想到蛇的事,可是一想到蛇,思绪就飘散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只有一次,我们客户宵泉寺的住持打电话来,我仿佛听到他说“蛇”这个音,吓了一大跳,其实他是说“麻布单衣”,由于他的声音嘶哑听来像是“蛇”。但是,小须贺先生一回来,倒又提起蛇的事。“真田小姐,说到那蛇……”小须贺先生一边把订购的商品记在帐簿上,一边说,“唉,若是它进来的话,把它赶出去。”“你说谁进来?”“哎,就是蛇啊。”我抬起头看小须贺先生,他也抬起头望着我。好像已经知道蛇来到我家了。“赶不走吗?”“是的。”“不论如何都赶不走?”川上弘美作品《七夜物语》小须贺先生丢下这句强硬的话,又开始用鼻音哼起今天早上那首歌“重要重要——”了。他的心情到底是悠闲还是无可奈何,我完全听不出来。或许两种都有吧。我开始后悔今天一整天无所事事,而把蛇的事搁在一边。突然想到小须贺先生唱的歌是来自何处了。那是车曲、演奏的,灌录成卡带的“重要重要——”,在彩车游行之际不断地播放。我记得当时心不在焉地坐在连节庆也不休息的蜩鸣堂里,想尽办法阻止“重要重要——”渗透到脑里。但是“重要重要——”最后还是牢牢地印在大脑里了。“把它赶出去吧!”“要这么做吗?”“如果可以的话。”“赶得走吗?”小须贺先生没有回答,只用手掌将散落的头发拢上额头,然后,把钞票放进麻布钱包,锁上收银机,走向玻璃柜里的佛像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关上瓦斯开关,把盛盐的碟子放在洗手间旁。最后,关上铁卷门,熄了灯。“虽然我不很明白,但不用背负的事何必故意去背负呢?”小须贺先生虽然这么说,但我觉得什么事该背负、什么事不该背负,总得做了才会知道。但是我并没有告诉小须贺先生。回家途中我心想蛇也许已经不在了,蛇已经来到我思绪的中心。蛇还在。已经变成女人的形象。“日和子回来啦。”蛇说,感觉上她好像已经这样招呼我好几年了。“我回来了。”我回答。女人没再接口。我去洗澡,然后洗衣服。我不喜欢在女人面前脱衣服,所以进到狭小的浴室才更衣。没擦干就穿上睡衣。一出浴室,女人立刻开了啤酒说:“来,喝吧。”我本想拒绝,但看到啤酒还是喝了一杯。喝完后又动筷夹了菜,并且再给自己斟了一杯,我看了一眼女人,她已完全放松了。“你还记得吗?日和子。”女人突然眼眶泛红地对我说。“日和子从树上掉下来的事。”我不记得从树上掉下来的事。但女人还在继续说:“隔壁的小彦对我大喊:日和子的妈妈,日和子掉下来啦,吓得我腿都软了。”女人转头凝视半空,声音稍微变大了。“跑去一看,日和子坐在树下。问你要不要紧,你说站不起来啦。果然是日和子的脾气。”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记忆。“那是别人吧?”“不会错的,我是日和子的妈妈,不会弄错的。”“我的母亲在静冈。”我生气地说。但是女人一脸疑惑的表情。“话是没错,但我也是日和子的妈妈呀。”“少胡说。”“日和子不知道的事,我知道得可多的呀。”她这话教我打了个寒颤。女人的皮肤光滑发亮,变得很像蛇的模样。现在,我是这个女人的骄傲。以前好像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感受,但若要具体地说那是怎样的情形,我却想不起来。女人以关爱的视线望着我。“日和子,我很在乎日和子呀!”女人用黏糊糊的声音说着,随即变成圆圆一团。一变圆马上便还原成蛇,爬上天花板。然后再次变成像图案般的东西,怎么推怎么拉也除不掉。我想尽可能离蛇远一点,就把被子铺在房间角落。本以为会睡不着,但却一觉到天亮。“真田小姐,你今天声音很小耶。”边喝茶边整理传票时,西子女士在我背后这么说。西子女士刚刚才进店里,根本还没有跟我交谈过,却说我声音很小。西子女士常会那样说话,例如早上刚一上班就说“昨晚真田小姐吃多了吧”,或是“今天一整天心里都很闷吧”。西子女士的话经常言中。今天的我确是声音变小、眼睛张不大。“早安!”我回过头跟西子女士说,她笑了。“哟,声音果然变小了。”小须贺先生发出很大的声音回来了。发出声音的是小须贺先生手上的行李。行李用布盖着。他把行李放到陈列柜的玻璃上,取下布,露出一只箱子。箱子里有东西频频在动的声音。“什么东西啊?”西子女士问,小须贺先生把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是那个吗?”“嗯,是那个。”我假装没听见。一面写传票注意背后的动静,但他们两人都不再说什么。只闻到香烟味,和小须贺先生的叹息声。午餐时,西子女士订了炸虾饭,三个人坐在店里的小房间吃。蜩鸣堂大约每个月请吃一次上等的炸虾饭。上等的炸虾饭有一整只虾以及许多米糠腌的茄子。川上弘美作品,暂未译成中文。小须贺先生谈到今天去拜访住持的事。他说,住持原本期望儿子继承寺院的,没想到去了美国,现在不知如何是好。住持的儿子在美国收购二手衣,带回日本卖。问住持二手衣现在在日本可有生意,听他说一件稀有的牛仔裤,可以卖几十万块呢。“年轻人之间流行那种东西吗?”小须贺先生问我,但我并不清楚,只有含糊的应了一声“有吗?”而小须贺先生则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这么说,真田小姐的穿着和最近年轻人不同呢。”我不明白小须贺先生所谓的“最近年轻人”是指什么样的人,所以就沉默不语。西子女士语带责备地说:“时代不同了,现在可不像从前,只要走在四条河原町(注:京都,最热闹的街区)就会碰到熟人。”小须贺先生答道:“可不是嘛。”说完就埋头专心地吃炸虾。我想起了蛇。我和小须贺先生或西子女士交谈时,总觉得像是隔了一道墙,但对蛇却没有。和小须贺先生所谓的“最近年轻人”交谈时,也有一道墙,比如我当老师时的学生、同事,甚至对母亲、父亲、弟弟也都有一道或厚或薄的墙,可以说,就因为隔了道墙才能说话。蛇和我之间却没有墙。和往常一样,炸虾饭让我胃疼,直到傍晚我的声音还是小,心情还是欠佳。走进碧绿公园,我想起了我的曾爷爷。曾爷爷是个种田人,拥有五反田地(注:一反田地约有九九二平方公尺)和茶园。有一天他突然出走,杳无音讯,曾奶奶带着五个孩子独自在田里干活。三年后的春天,曾爷爷回来,和曾奶奶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最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言归于好了。此后平安无事,直到曾奶奶过世,五个孩子长大,生了孙子,曾爷爷的身体日渐衰落,才又谈起当年出走的事。曾爷爷去和鸟一起生活。某个秋日,鸟扮成女人前来引诱曾爷爷。女人的手会散发香气,长得十分美丽。曾爷爷迷上了她,最后只好抛弃家庭,跑到遥远的地方生活了两年,到了第三个冬天,鸟开始疏远曾爷爷。“鸟的本性露出来了呀。”曾爷爷说。“鸟对曾爷爷说,像你这种没用的男人不可能让我生蛋。”曾爷爷如此说。“‘我想筑巢了。’鸟说完啪啪地拍动翅膀飞走了。于是我就回家了。”从母亲那里听到这则故事大约是念中学的时候,觉得这寓言真诡异,而且缺乏教训。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无法从中得到任何教训。是在告诉我们抛弃家庭跟着不正经的女人私奔,只有身败名裂一途吗?然而,曾爷爷跟那女人在一起的日子未免太快活了吧。还是它在告诉我们女人是无法理解的?若是如此,女人所说的话未免也太确实了一点。明治时代父权如此强大,女人对出走又回来的男人不能责备,所以这故事是告诉我们女性应该自我觉醒吗?若是如此,我们也没有听说曾爷爷对曾奶奶有什么压力。即使不是寓言而是真实的故事,也和我现在的情形不同。尽管如此,其实也只是像差点被鲨鱼吃掉的人想起被鲸鱼吞食的人的故事一样。碧绿公园的枯叶随风飘舞而下。虽然快近傍晚,仍有几个小孩子大声叫喊,骑着脚踏车风驰电掣地在公园的人行道绕来绕去。有好几辆那种小孩骑的脚踏车掠过我。每次他们一经过,我的头发就随之飞扬,并感受到孩子和脚踏车形成的强烈逼人气势。我觉得好像有个疙瘩塞在喉头。“你究竟是什么?”我开口就问。我怕一旦她一劝酒或要我吃菜,我就问不出来了。“当然是日和子的妈妈呀。你要我说多少次。”女人一边整理分叉的头发一边回答。她把平时挽起的头发放下来,她的头发很长。女人放下头发看起来比较老。“我不懂你的意思。”“你竟然说不懂?”女人张大了嘴。因为是蛇,我以为她的舌头会裂成两叉,我瞥了一眼,却发现她的舌头并没有叉开。就只是一般人的舌头。“日和子老是装傻,这可要不得啊。”“即使那样说,不懂的事就是不懂。”“我今天在这附近散步。这地方挺好的。”女人改变口气说。“是呀。”“小孩子多了点。最近的小孩子教养很差。”“是吗?”“还有山羊。在一位成田先生家。你知道吗?”在这样的交谈中,我们又开始喝酒、吃饭。我一边吃喝,觉得女人好像在心里笑着“瞧!还装傻!”于是朝她看了好几眼。女人只是笑着斟酒、热汤。女人很美,我喜欢她的脸蛋。蛇来了之后过了两周,蜩鸣堂到了盘点期。蜩鸣堂每年春秋两季会进行盘点。卖场的后方有三排从地板到天花板高的棚架,要把那儿和卖场的货品从头到尾一样样记在西子女士所做的便条纸上。铁刀木真玛瑙特制品十件、真水晶小花瓶七件、好文木十二件。如此记下来之后,交给西子女士,西子再把它写入帐簿。这是旧式的做法。虽然小须贺先生常问,真田小姐会用电脑吧?但西子女士总是回答,蜩鸣堂的交易并没有大到要使用电脑来管理库存啊。于是小须贺先生就会接口道“说的也对啦。”然后结束对话。但是,没过多久,小须贺先生又会开口说,真田小姐用电脑比较方便哩。但也只是说说罢了。午后,小须贺先生又带着箱子回来。川上弘美箱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频频在动。西子女士把箱子拿去放在仓库。盘点的工作进行到一半,其余的要留在明天完成。于是我外出去买茶点。小须贺先生也跟着我出来。“真田小姐,到那边喝杯茶吧?今天别买东西了。”在火车站前的咖啡厅里,我和小须贺先生相对而坐,突然想到以前也有过同样的场景,那是从甲府回来的高速公路休息站。“还在吗,那蛇?”果如所料,小须贺先生这样问我。“嗯,还在。”蛇住下来了。是因为我喜欢晚上回到家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吗?我并不讨厌没有开灯的房间,但却渐渐习惯和它一起生活。“今天有些话要跟你说。”小须贺先生不再追问我蛇的事。而提到这样的事。“老实说,二十年前我家也有蛇。好像是跟着西子来的,自称是西子的叔母。起初觉得麻烦又讨厌总想把它赶走,但就是赶不走。这说来似乎是命中注定。那时亲戚突然病危、夫妻失和、受伤等,正打算要把它赶走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这样的事。请人来求神消灾,但那个驱邪者说家里并没有什么邪恶的东西,驱也没有用。不久,大家对蛇的存在变得见怪不怪,它在不在大家都视而不见了。但是最近那蛇死期将近,不能保持人形了。即使变成人,时间也很短。总是维持蛇的模样,显露出蛇的嗜好,吞食小鸟和青蛙。今天我也买了小鸟交给西子。也不知西子是怎么想的,我说把它扔了吧,她却顽固地摇头,还高兴地给它活饵。这样一来,我有点摸不透西子在想什么。令人感觉怕怕的。”小须贺先生用手掌把散落在额头上的头发拢上去三次。“很可怕呀!”小须贺先生再说了一次。很可怕这话里蕴藏着小须贺先生的什么心情呢,听他说可怕,好像是真的害怕,但到底是怕蛇还是西子女士,恐怕小须贺先生自己也不知道吧。这么一来我倒想起蛇曾经对我说“日和子老是这样装傻”。后来,小须贺先生点了松饼,我则点了洋梨奶油布丁。大约在咖啡馆里坐了一小时,再回到蜩鸣堂。女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女人便把脸贴过来。女人的脸颊冰冰凉凉的,好像抱着宠爱的动物,或是被一件巨大的东西包覆住一般,令人觉得很满足。女人贴着我的脸一面用两手缠住我的身子。女人的手也很冰凉,但她的指尖好像有点恢复成蛇形。她变回蛇,我也不觉恶心,反而更为心安。如果不是以蛇,而是以女人的形体把我缠住的话,我会相当惊慌。女人和我完全一样高,和我仿佛变成一对,互相用手缠绕彼此的身体。女人一面缠绕着我一面说:“日和子,蛇的世界是很温暖的哦。”嗯,我点点头,女人继续说:“日和子想不想进入蛇的世界?”我侧着头不置可否,然后从蛇的拥抱中静静地把我的身体抽离。我对蛇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兴趣。蛇大概也知道我的想法,这回她不再缠绕着我,抱着膝坐在我的前面。“日和子有没有被什么背叛过?”女人露出引诱的眼神问我。若要说被什么背叛,就一定要非常投入什么才会发生。可是我至今曾对什么投入吗?我想到了曾和几个女人和男人有过心理上或者身体上的关系,或是某段期间于每天前往的地方和别人的种种纠葛,但都不吻合这种关系。我想或许是想不起来,所以不知不觉地忘了吧,若是明知其理,后来才不知不觉忘记的话,大概就不能算是非常投入吧。“好像没有。”女人张嘴大笑起来。我以为女人会再问我一次,等了许久,她却没有再问任何事。一溜烟地爬上天花板俯视我。“日和子,日和子。”女人一面叫我一面恢复成蛇的形体。即使成了蛇的形体,她依然在叫着“日和子”。混合着蛇如同摩擦衣服的声音,“日和子、日和子”听起来仿佛成了“咻噜噜噜咻噜噜噜呜噜呜噜呜”。那不可思议的声音宛如在夜里听到的台风声。来到蜩鸣堂,西子女士呆呆地坐在那儿。店前撒了水,盐盛得比平常高,店里擦得干干净净。小须贺先生却不在。“早!”“啊!真田小姐。”西子女士发出好像遇难者在海上漂流好久才上岸的声音。她的脚边有东西。“今天我早一点开店。”西子女士没精打采地说。“什么时候开的?”“嗯,大概早上四点吧。”我把“怎么?”的声音咽下去,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我看到西子女士脚边放着一个竹笼。好像真是刚从海上漂来的。“不知怎的睡不着。最近天亮得很晚,一直黑漆漆的真没意思。”难道西子女士清晨四点就打开铁卷门、把灯开得亮堂堂地、在店里走来走去?走腻了,就静静坐着凝视黑漆漆的外面?川上弘美“小须贺先生已经出去了吗?”“不,今天还没来。也许还在睡,他最近睡得很晚。只晓得睡觉,好像不是人。”西子女士的口气冷言冷语地。笼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个……”西子女士抬起头来。西子女士的眼睛闪闪发光。刚开始她的眼眯成一线,随后逐渐睁大,并溢满了泪水。“那个笼子是什么?”西子女士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白眼球占了黑眼珠的周围,只露出约三分之一的黑眼球。但随即又恢复过来。“笼子啊,就是一般的笼子呀。”西子女士的眼睛又开始变大了。好像另一种生物的眼球,迅速地膨胀。“是蛇吗?”“你要看吗?”西子女士问我要不要看时,眼珠又恢复原状了。店里的气氛不同以往。小须贺先生究竟怎么了?是否真的不像人的在贪睡吗?西子女士把笼子打开。一条蓝黑色的大蛇像死了一般僵卧着。“啊!”我叫出声来。蛇竖起头,静静凝视我的眼神和西子女士很像。西子女士则冷笑着。是蛇呀。真田小姐那里不是也有一条吗。我听说了。你也太见外了,怎么不告诉我呢?原来真田小姐也是那种人。总觉得可以放心,渐渐喜欢上真田小姐了。我呀,其实对人的好恶很强烈的。真田小姐,你大概不那么认为吧。你可能以为我是个每天盛盐、制造念珠、以前曾经私奔,是个和你没有关系的人。没什么喜恶,每天过着平淡生活吧。你以为那样的生活就很好吧。我呀,一旦喜欢上就很死心眼的。我以前很喜欢小须贺,但是小须贺并不大喜欢我。爱变成了恨又成了爱,反复了三次,于是有些讨厌我了。但由于在这厌恶中仍撒满喜欢的斑点,所以小须贺心情很不好,老是在睡觉。西子女士小声的说。蛇从笼子边缘滑溜地爬出,缠住西子女士的躯体。喂!真田小姐的蛇是怎样的蛇呢?我的蛇呀,快死啦。我很难过。我是这么的爱它,但是……。我很想成为蛇呢。为什么那时不去蛇的世界呢?它曾邀请我一起去呀。真田小姐也受过这样的邀请吧。蛇邀请我几次,我也就拒绝几次。我以为不应该脱离人之道去当蛇。虽然我也弄不清楚人之道究竟是什么。蛇大概是死心了,终于不再邀请我。从那以后已经很久了呢。要是现在我就立刻点头。蛇的世界一定很棒呀。我想那一定是个很温暖的地方,我完全不会不适应,而且是能深深沉睡的地方。真田小姐为什么不去蛇的世界呢?嘿,蛇的世界真的是很温暖呀。“很温暖呀”,西子女士说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像我房里那女人。虽然音色完全不同,但说的话却一样。我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是在蜩鸣堂还是在家里,其实西子女士只是用浮躁的声音在抒发自己的感慨罢了。明知只是感慨而已,我还是一股脑地把西子女士的话吞进肚里。只要吞进肚里是否就能立刻进入蛇的世界呢?吞进肚里然后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进入蛇的世界沉沉睡去呢?“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一想到这句话,便觉得整个背脊发凉。西子女士的眼珠已经不再胀大,恢复成平常的单眼皮了。蛇仍旧缠在西子女士的身体上,但却失去了光泽。西子女士不再说话,蜩鸣堂回复成平时的蜩鸣堂了。蛇的鳞开始剥落。一提到蛇,就想到一些事。是与人的肉体合而为一时的情形。刚开始与那些人肌肤相亲时,我总是不能闭上眼睛。尽管他们的手缠绕着我,而我的手缠绕着他,两人都想变成非人形的感觉时,我还是无法放弃人的形体。一直保持人的轮廓,再怎么也无法达到非人形的状态。照理说只要闭上眼睛,就会融进那个人当中,而那个人和我的轮廓便会混拌在一起,但我就是无法闭上眼睛。我一直睁着眼看那些人动作,看着他们或对抗我,或屈服我。经过第一次之后,再与他们几次肌肤相亲时,我便会逐渐闭上眼睛,僵硬的皮肤表面也会慢慢松弛下来,不知不觉中,我开始改变形状,即使不想变,形体也会自动改变成所希望的样子。当好不容易能改变形体时,那些人总是在瞬间化为蛇。并不是我变成蛇,而是那些人,也就是我的做爱对象,他们全变成红、绿、灰等各种颜色的蛇。每次都一样。有人在变成蛇以前就停止肌肤相亲,但没有停止的人,必然一转而变成蛇。为什么我不能变成蛇而那些人可以呢?还是实际上当那些人变成蛇时我也变成蛇了?不过,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当他们变成蛇的瞬间所带给我不寒而栗的感觉。要是自己也变成蛇,那就不至于不寒而栗吧。川上弘美作品,法文版封面一到晚上,女人就会以蛇的形体出现。但她不会让我产生任何感觉。女人一定又会说我对这件事装傻吧?她一定又会在天花板上发出咻噜噜噜呜的声音,像在告诉我,别再装傻了,日和子快点来,赶快来蛇的世界?小须贺先生的身影变淡了。小须贺先生正要打开紫檀佛龛门。我从他的身后看去,将手放在门上的小须贺先生,仿佛是透过阳光看到的东西一般。“小须贺先生。”我不由得喊出声来。“什么事?”小须贺先生回过头说。小须贺先生的眼睛、鼻子、嘴巴失去色泽,宛如一个没有凹凸的平面。“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小须贺先生却露出奇怪的表情。“真田小姐,你今天怎么看起来有点暗淡哩!”他反问我。小须贺先生离开佛龛走到我这里。举起手搓摸我的下巴。就像抚摸一只动物。“真田小姐也有点改变呢。”他边说边抚摸。“真田小姐周围的气氛有些紧张呀。”之后,西子女士就让蛇缠着直到傍晚。小须贺先生最后没再进店里来。没有一个顾客上门,西子女士和蛇几乎文风不动地静静坐着。我时而处理盘点的善后,时而拿出旧帐本,复习西子女士教我的记帐方法打发时间。西子女士或蛇似乎没有任何动静。随着时间的过去,西子女士和蛇越来越像陈列品。到了下班时间,西子女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贺仪交给我。这是奖金,她这样说着交给我。我点个头向她致谢,然后问她要不要关门,西子女士敷衍似的点了点头。我感受着背后的蛇和西子女士,同时拉上拉门、关掉灯,只留下西子女士身旁的灯,然后离开蜩鸣堂。西子女士和蛇在电灯光圈中,再次成为陈列品。我想这也许是我和西子女士最后一次见面。果如所料,从那之后西子女士就不再来蜩鸣堂了。“小须贺先生,西子女士的情况如何?”“好多了,但走路还是不太方便。医生说应该多活动,但她懒得动。”隔天,小须贺先生告诉我西子女士受了伤。说是从楼梯上滚下来,因为被蛇缠着爬楼梯,踩了个空摔下来了。“蛇啊,被压死了。”小须贺先生用令人不太舒服的声音说明。“它被压死之后,就埋在院子里。我问西子,是她要我埋在那里的。”小须贺先生忧心似地摇了好几次头,然后“嗨哟”地吆喝一声,把要送给附近寺院、装了念珠的瓦楞纸箱扛在肩上。这是西子女士最后做的念珠,那是星月菩提树的单轮念珠。西子女士一如往常做得很认真。总是弯着背端坐着,面对勾念珠的棒台,默默做念珠。“西子也许会死。”小须贺先生说,我惊讶的看着小须贺先生的脸。小须贺先生的脸色越来越淡,失去了精气。“怎么会呢?”“死了就没意思了呀!”小须贺先生边用手掌抚摸额头边说。瞬间飘来一股强烈的香烛味,蜩鸣堂的空气骚动起来。好像有好几只无影的似狐非狐的动物穿过蜩鸣堂。小须贺先生再次用手掌搓搓额头。“死了就没意思啦,我不想她死啊,”小须贺先生不管有没有人听都无所谓地喃喃自语着,然后重新扛起瓦楞箱走出店。从那一天起,我就自己一个人泡茶,中午想起时就订上等的炸虾饭吃,并利用接待顾客的空档记帐。一边记帐一边想着蛇。房间里充满蛇的气息。不是女人,而是蛇。没有女人的身影,但餐桌上已经准备好饭菜。我想女人今晚不会回来了。拉开抽屉,从笔记本和钢笔之间爬出好几条小蛇。蛇顺着我的手臂爬到脖子钻进耳朵里。我吓得跳起来。虽然不痛,但进入外耳道时,蛇就变成液体流入耳内,感觉凉凉的。我想阻止还未进入的蛇,使劲地左右摇晃脑袋。这么一摇,在耳内变成水的蛇越来越黏稠而且又往内耳流去。于是,三半规管周围充满了黏液,包围了耳小骨。耳里充满了蛇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黏稠落下的蛇发出微弱的声音,一直回响个不停。蛇水拂过内耳的神经,将刺激传到了脑。于是脑里也充满蛇,蛇的形象以离心的方式传到身体各处;我的指尖,嘴唇、眼皮、手掌、脚掌、脚踝、小腿肚、柔软的腹、笔直的背、所有的毛根,凡是与外面空气有所接触的地方,都因感受到蛇而起鸡皮疙瘩。而害怕的瞬间一结束,蛇的气息就消失,使我得以解放。但是,不到五分钟,蛇的感觉就像间歇性发作的虐疾一般,袭击我的表皮。很难受。我移动着不舒服的身体走向餐桌。即使处于这种状态下,食欲还是很好,我吃起女人做好的菜。有芝麻拌菠菜、海带拌红萝卜丝、京都腌桑椹、甘薯、白芝麻沙丁鱼饭。甚至吃饭时,口黏膜时而变成蛇时而正常,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想着绝不要变成蛇,一边却把蛇准备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我一口一口的咀嚼吞下,舔舔盘子,倾耳静听夜里一切鸣叫之物的声音,再躺下任由间歇来袭的蛇经过,我的意识投向比蛇更遥远的地平面,我的感觉小小地长长地细细地寻找着所有空隙,往远处延伸。虽然不断地延伸,但凡有空隙的地方到处都散布着蛇。实在是很难受。川上弘美作品《老师的提包》曾被改编为电影日和子,蛇很好呀,蛇的世界是很温暖的呀。这声音从全世界的上空倾注而降,而我被这倾注而降的东西淋得湿透。第二层抽屉挤满色泽亮丽的中型蛇,我慌忙关上抽屉,第三层抽屉却自然地被推出,里面盘着巨大的蛇。这些蛇越过我躺卧的身体,在房间里到处爬,爬腻了就在我身上筑塔或编木筏或像玩迷宫游戏互相镶嵌在一起。日和子,日和子,要睡到什么时候呢?我听到母亲的声音,想赶快起床,但想到或许那是蛇的圈套,就再也起不来了。你可不能变成蛇呀,日和子就是日和子啊。母亲说。她这么一说,我反而失去了斗志,若是如此,倒不如立刻变成蛇。我不是一开始就说我是日和子的妈妈吗?妈妈是蛇所以日和子也是蛇,这是理所当然的呀。蛇出声说道。于是蛇和妈妈开始争吵起来。蛇和妈妈没完没了地吵个不停,蛇把房里的小蛇、卷蛇往妈妈身上丢去,让妈妈畏缩,而妈妈也用她的惯用句、咒语等大声责骂,让蛇感到害怕。我越来越迷糊了,但我的身体却仍然持续间歇性地变成蛇,而不适感也渐渐消失,看来我迟早会整个儿变成蛇吧。我细细品味着悲喜参半的心情,弄得眼泪快流出来了。而夜则越来越深了。“真田小姐,最近那蛇不太来了吧?”小须贺先生边磨咖啡豆边说。自从西子女士卧病以来,小须贺先生早上就自己泡咖啡。我被夜夜来袭的蛇的气息搞得睡眠极度不足。不知多少次想索性向蛇投降,但我内心深处有某种顽强的力量不让我和蛇同化。“西子女士还好吗?”我喝着咖啡打听道,小须贺先生眨着眼睛说:“啊,恢复得比想象还快呀。”小须贺先生的口吻听起来很愉快的样子,但是脸色还是不怎么好。据说西子女士从被子里爬出来,像婴儿学走路般扶着站起来走路,现在已经能在家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蛇不会再来了吧?”“目前还没有……”“没有蛇,西子女士不在意吗?”“好像不是那么在意。”小须贺先生一脸怅然。我住处的蛇时多时少,每天晚上都来吵闹纠缠。不知西子女士摆脱蛇的束缚了没?是否已经能对蛇的世界完全死心了?许久没去甲府愿信寺送货。小须贺先生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打呵欠。问他是否睡眠不足,他说是。又说担心路上出事,要我和他一道去。既然他这么说,我便关上店门,一起上了车。到了愿信寺,住持等我们很久了,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物品的由来。小须贺先生难得歪坐着,心不在焉地点着头。我们两个人都昏昏欲睡,在住持讲话的过程中,两人的身体都倾到一边,还相撞了好几次。说起那蛇呀。不知不觉中话题又扯到蛇身上去了,小须贺先生和我都快睡着,没专心听他说。有个人娶了蛇妻。那个人就是我啊。说到这里时,住持看了小须贺先生和我一眼。他沉默了瞬间,然后又开始说起来。蛇妻很不错。是个能干的妻子。很会处理家计又会精打细算。床第功夫也非常高超。她性情温和,最重要的是不爱说话。听我说话时,总是把眼睛睁得大大地凝视我,眼白清澈明亮。蛇妻并非不会闹别扭,但不像凡人的女性那样感情用事。那别扭是她身体与生俱来的。因为,约定的事一定遵守。蛇妻不会生孩子,但会生蛋。所生的蛋只会孵化成蛇,蛇若不介意,我也没有意见。因为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讲到这里,住持轻轻地拍了一下手。不一会儿,大黑女士端来和上次一样的荞面。她把头发梳成低的发髻,黑色的衣服上系着炊事用的围裙。请用荞面。大黑女士摆好荞面后说道。她没有回厨房而和我们坐在一起。我对蛇已经习惯了,但这两个人好像还不习惯,住持向大黑女士说道。大黑女士睁大了眼睛回看住持。眼白清澄透亮,整个眼睛润泽晶莹。那是诱惑人的眼神。我说……。大黑女士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小须贺先生茫然地看着大黑女士。住持大师,蛇也有很多种类呀。大黑女士不看小须贺先生和我,只对住持说。到你们两人那儿的蛇究竟是怎样的蛇,不看看是无从知道的呀。大黑女士这么说时,房间里的陶器和旧器具都咯嗒咯嗒地响起来。谁也没说话。一个挂了铁锁的衣柜摇得特别厉害。摇动停止后,大黑女士站起来开了灯。这才知道外头相当暗了。虽然中午才过不久,但乌云笼罩天空,好像快天黑了。还是没有人说话。衣柜的抽屉迅速晃动起来,里面爬出了许多条蛇来。每一条蛇都轻快地朝大黑女士爬去。大黑女士把蛇一条条抓起来放入怀里。寺院的周围吹起微暖的风。待大黑把所有的蛇放入怀里,便快速地走到小须贺先生身边,卷住小须贺先生,舔一下他的额头。接着,她也走到我身边来重复了一次动作。怎么样?这种蛇怎么样?大黑女士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住持满足地看着她。我不知该怎么说呢。小须贺先生红着脸吞吞吐吐地答道。您不喜欢吗?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对这种事总是没办法习惯呀,小须贺先生满身大汗,好不容易才回答。川上弘美与《七夜物语》那么你呢?你的蛇和我的不一样吗?大黑女士用她的大眼睛凝视我。是否不一样呢?我本来就对蛇没有兴趣。现在仍然不大感兴趣。只是蛇自己主动上门来,一直劝我去蛇的世界。我根本不想去蛇的世界。即使我一再拒绝,蛇还是不断地来劝诱我。会不会哪天我就改变初衷想去蛇的世界?在我房间的女人似乎比大黑女士更凶猛。我被她缠上时并没有被大黑女士缠上时的宁静的感觉。但是女人的体内有和我同质的东西。被女人缠上时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但其中也包含着一种非比寻常的舒畅。你呢?大黑女士再问我一次,我缓缓摇头拒绝回答。住持和大黑女士互望了一眼,随后大黑女士逐渐变得长而薄,最后变成蛇了。蛇爬上住持的膝盖,再爬到脊背,在脖子绕了三圈。住持就这样让蛇缠着,开始谈新的典故。原以为不会再见面的西子女士,又出现在蜩鸣堂了。“真田小姐,我教你制造念珠的方法好吗?也许你有天赋呀。”西子女士说了几句这种令气氛极度紧张的话,又开始利落地默默处理店务,卖力地做起念珠来。曾经中断一段时间的订购业务,也在西子女士回来后如雪片般飞到,连小须贺先生的气色也明朗起来。连续数日天晴,我房里的蛇又变回女人了。只要她一变回女人,就和一般女人无异。虽然多少还有点蛇的模样,但像人的样子还是较多。冬天将近,她忙着织毛衣或晒棉被,多余的时间便用散步来打发。“西子女士,蛇的事解决了吗?”我问道。西子女士正在泡咖啡,她思索了一会儿说:“还没呢。不可能忘记的呀!”“是吗?”“如果蛇再来的话,也许下次会去蛇的世界哩。”“真的?”“是啊。因为来的蛇可能不一样,到时再做决定吧。”蛇的话题到这里结束,西子女士开始教我制造念珠的基础。从愿信寺回来后,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鸣响着。那并不是声音,而是像一个疙瘩。疙瘩振动,就会散发微微的感觉。散发的感觉最初并未引发我任何深刻感受,但时间一久,则变成像催促感。催促感越强,疙瘩就越硬越大。女人偶尔会到蜩鸣堂来。她把脸贴在擦得干干净净的蜩鸣堂大门玻璃,窥探里面。最先发现的总是小须贺先生,但他假装不知道。紧接着西子女士也抬起头来。西子女士端详着女人。女人和西子女士静静地互相凝视一会儿,西子女士的眼睛眯成一线,女人的眼睛反而睁得更大。看着这样的景象,我脑袋里的疙瘩也振动得更厉害了。“真田小姐,她又来了!”西子女士说,“让她进来吧!”我没有回答,只摇摇头。我笨拙地捻着穿念珠的线,不想看外面的女人。可是这样一来,疙瘩就越发振动。女人顶住玻璃的鼻子、眼皮、额头则伸展开来,这些部分变成了蛇。很奇怪地,女人来的时候顾客都不上门。过了一会儿,女人便消失了。女人走后,留下了好些碎壳般的东西,西子女士把它们仔细打扫干净。每当此时,小须贺先生和我便在店里忙进忙出。眼看就要年底了。“日和子,我不能再等了。”女人说。她边说着,便抓住我的脚把我扳倒,然后骑在我身上,掐住我的脖子。“掐脖子会死呀!”我叫道。女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也叫道:“可是,我不能再等了。”我的脖子被女人使劲地掐住,整个脸都涨红了。房间里充满电流,房子啪啦啪啦地响。我一边跺脚寻找可乘之机。女人慢慢地勒住我,即使想跑也跑不掉。“日和子!日和子!”女人喊着我的名字,越发用力勒紧我的脖子。我斜瞥了一眼地板,只见地毯的毛倒向一边,并冒出热气。整个房间全都沸腾起来。各种东西从窗户飞进来,砸向骑在我身上的女人。每当此时女人就甩动头发,把砸过来的金属碎片、烂水果、鸟的残骸等往外扫开。当彩色纸片飞进窗时,我发现了可乘之机。立刻把手指插进女人的指缝,运用杠杆原理把手指头一一扳开。手指全松开之后,女人咻地跳到桌子上。川上弘美为读者分享她的小说“为什么等不了呢?”我大声问,女人痛苦地皱着眉头说:“因为日和子老是装傻呀!”这话再次让女人占优势。女人一跃骑在畏怯的我的头上,用脚底不停地抚弄着我的头顶。虽然动作很粗鲁,却让人心荡神驰。我意识到这样下去脖子又会被勒住,但她并没有那样做,只是使劲地抚摸我。我觉得我和女人这样的争斗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女人攻击,我防守。这样的反复斗争令我厌烦之极。体内最近变硬变大的振动,似乎要把我的形体击溃了。我“喝”的一声,提起劲挥拳向女人击去。拳头柔柔地陷入女人的身体,就这样被吸住了。怎么打都打不到底。只觉得随着拳头的深陷,那种心荡神驰的感觉再度来到。我很想闭上眼睛倒在女人的怀里,也很想让她叫我日和子、日和子,也希望女人变成蛇缠住我的腰。我睁大眼睛再次收回拳头,这回我挥掌打女人的脸。但是结果也是一样。再怎么打,她的脸还是白白薄薄的,没有歪向一边。“日和子,为什么不来蛇的世界呢?”女人苦苦劝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在心中说着不知道不知道。但其实是知道的。明明知道,却还是麻痹起来。我想可不能在此时屈服。想归想,还是会轻易屈服的,因为想屈服所以会屈服。既然想屈服,那为什么不干脆就屈服呢?为什么要故意去做自己不希望做的事呢?我已经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自己说的还是女人说的?我这样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这样长达好几百年的争斗实在很愚蠢,很想立即做个了断。“根本没有什么蛇的世界!”我尽量用清晰的声音说。我终于说出口了。以前含糊的事不再含糊了。一直装傻的事也变清楚了。好几百年的争斗讲清楚后却是一件非常单纯的事。为什么这么单纯的事一直不敢说呢?我又变迷糊了。一旦不明白,事情便又变得不单纯了。“真的吗?”女人笑着说,“是那么简单的吗?”说完又勒住我的脖子。房间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房间里的电流开始放电放出蓝绿光。不久,天花板上开始滴下水来。水量越积越多,整个房间都积水了。水从脚脖子淹到膝盖,再从膝盖淹到腰,我和女人在水中继续争斗。后来整个房间都被淹没了,整栋公寓被水卷走,穿过碧绿公园的浊流到了蜩鸣堂时,女人和我还是互不让步。“你到我这儿来就会明白了!你没来,怎么知道呢?”“去不去都一样,因为根本没有那样的世界。”“日和子,我是你的妈妈呀。”“无聊!”“你听我说呀。”“我不听!”“你不听就等于不知道呀。”“我不想知道。”“瞧,你又装傻了。”我们叫喊着,随着房子被水卷走。天已亮,蜩鸣堂的铁卷门已经开了。小须贺先生正在打扫店门口。西子女士面向着棒台默默地做念珠。蜩鸣堂前的人们兴高采烈拉着插满花和跳舞少女的彩车,彩车里大声播放合作金库的歌。重要重要——,重要的东西是——,反复播放的歌声像圆环似的环绕着蜩鸣堂。尽管如此,小须贺先生和西子女士还是在蜩鸣堂里,面容安祥地忙着。真田小姐,练习是很重要的呀。小须贺先生使个眼色对着被卷走的我说道。这才不是什么练习呢,练习的时候会被绊倒的呀!我如此回应他,但小须贺先生用手掌把散落的头发拢上额头,嘴里叼着peace香烟,一如往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日和子,该醒来了呀。”女人说。“该醒来的是你啊!”“什么话!”女人使劲地勒住我的脖子。不知道是舒服还是疼痛,女人还是露出诡异的表情。我想,就跟她斗下去吧!于是还手勒住女人的脖子。蓝色的电光照耀周围眩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在光芒中,我和女人使出同样的力量,用力勒住彼此的脖子。房间则飞快地被水冲走。川上弘美川上弘美,1958年生于东京,御茶水女子大学生物系毕业。大学时代曾加入科幻小说社团。1994年以处女作《神》荣获帕斯卡短篇小文学新人奖。此后便成为日本各文学奖项的座上客。1996年,作品《踏蛇》荣获日本纯文学类最高奖——芥川文学奖。1999年《溺》获得伊藤整文学奖、女流文学奖。而处女作《神》则再度获得双叟文学奖、紫式部文学奖。2001年的代表作《老师的提包》,甫出版即又获得谷崎润一郎奖。本期编辑:张晓敏欢迎转发、分享,其他公号如需转载,请与“未来文学”订阅号后台联系。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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